

(一)《新诗经》:中国新诗的新长征
《新诗经》是我国网络时代微信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收入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的所有优秀诗人,妄想把《新诗经》编辑成目前网络最重要的诗人档案。《新诗经》也是対中国诗人谱系的重建和梳理。我们知道,老《诗经》其所涉及的地域,主要是黄河流域,西起山西和甘肃东部,北到河北省西南,东至山东,南及江汉流域。而《新诗经》的收集则包括台港澳海外华人的所有中文诗人,时空要大多了,而且还要突出微信的“现场性”、读者的“在场性”,所以,要“马拉松式”的每天保持更迭和巡回。
(二)《新诗经》:让每一天都是“诗歌日”
腾讯网副总编王永治在高世现主持的《新诗经转播说:“向无诗意的年代热爱诗歌的人致敬。”是啊,“诗歌日”现在是一个“多么奢侈”的而且“有排场”的属于诗人的节日啊。在中国,诗是文化的最高形式,所谓“为天地立心”,诗的方向就是通过文字使心出场、在场,守护着大地人间。可惜,在这个诗意匮乏的时代,人们的关注度更多是娱乐明星八卦花边新闻,细数诸多网站门户,几乎没有任何版块留给诗歌。毋庸置疑,中国诗盛于唐,变于宋,而衰于元、明,中兴于清。而近现代,白话诗兴衰几度,诗歌目前的位置很尴尬,写诗的人很多,读诗的人很少。诗是无的守护者,但不是虚无的表演者。诗的神性必须出场,这不是一个屈原的时代,这也不是一个李白的时代,招魂不仅仅是诗人的使命。
1.快递民刊凡投递者为入围联展刊物(十分稀缺民刊可以拍照代替)。刊物请用快递方式。可选代表性的几期。快递地址:广东省佛山市禅城区南庄镇东村柏塱工业区3号金朝发闸门厂麦海琼(收)。电话:13827717471
2.注明该民刊的主编(含简介,近照),主要编委。
3.遴选该民刊代表诗人5-10人(最好含简介),每人1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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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以上电子文件请投邮箱gaoshixian@vip.qq.com(注明投稿《新诗经》民刊联展);
1.快递诗集凡投递者为入围联展诗集(十分稀缺诗集可以拍照代替)。刊物请用快递方式。多出的可选代表性的几本。快递地址:广东省佛山市禅城区南庄镇东村柏塱工业区3号金朝发闸门厂麦海琼(收)。电话:138277174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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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尽可能收集该诗集网络新闻报道,读后评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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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诗歌文化的重要标志。但在中国却缺长诗传统,汉朝的《孔雀东南飞》是我国古代最长的诗歌,仅有二千多字;但华语长诗发展到今天,现代长诗已经出现了大量的充满实验性和挑战性的异文本,长诗的探险写作也激励了一代又一代诗人去深入。但汉语现代长诗与史诗的写作,在纸媒发表的并不多甚至匮缺,我希望每天能选出一首,夯实做一份长诗档案。大浪淘沙,沙里澄金,长诗疆域,谁能杀出文字的重围独立于文本之上呢?!我们拭目以待!《新诗经》除了分城市(地域)联展、流派(主义)联展、年代(1917-2017)联展、民刊(含诗歌网站)联展之外,再次对中国新长诗进行一次梳理与遴选,欢迎大家支持,投稿要求:
一、遴选200行以上长诗1首(并标明创作时间,已有评的附评,没评的附上500字关于长诗诗观);
二、近照1张;
三、简介(含出生年份。现居地、出生地);
四、投稿邮箱gaoshixian@vip.qq.com(注明投稿《新诗经》长诗联展);
五、欢迎友情客串《新诗经》长诗联展特约评论员,对《新诗经》长诗联展的作品进行专评,收评后再集中《新诗经》公众号发出。敬请参与专评的在长诗发出一周内投专评至邮箱782108107@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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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身后的房间,
水,沿墙壁蜿蜒。
我捕捉隐微之音。
人间事,
开始奔逃,
在我耳廓潜闪。
我不转身。千般动荡,皆于此时下沉。
仿佛母亲走来,
仿佛她说:你该回到黑匣子。
黑匣子,
从每一位母亲手里发芽,
越长越大,
装得下花苞、旗帜、胎盘和月牙。
但我在等待一把剪刀,
剪断永恒的圆圈。
来不及了,黑匣子已向我张开光明的口。
窗外高低的蛙鸣,
正被九月的指尖,
轻轻弹去。
2014/10/4
天气冷了。曾经蜂拥着
上岸谋生的鱼类,现在
也纷纷潜入水底,
它们说:真理在最深的地方隐现。
临近冰点的海浪,在远道而来的
木船两旁,侧身而散。
船帆,挂着远方的雪花,
噢,好一幢绰约的水晶宫!
看那船头铺着的鲜花。水晶宫里,
分明折射出珍稀器皿的光泽。
但这鬼天气,确实有可能
冻紧移动的俏皮、奔跑的贪恋。
船越靠近码头,就越来越轻。
把红色晨雾抛入后退的方向,
它涤去
难以负荷的隐喻。
臣民们,也不可能
将那遥远国度的一切,
在新的地方,进行精致的复述、
完美的书写。
因为,就在昨夜,
水晶宫里的公主,已同她忠实的骑士
告别。
从此,不为爱而生,不为生而忧。
当船靠岸后,
一座新的帝国,将负着旧时代的钟声,
为年轻的女王,
隆重地加冕。
在飘着小刀的冬日里,一只白鸦,
停在她右手的掌心。
2014/12/26
点心盒里的曲奇,
怕冷,又怕受潮,只好
缩进坚硬的铁壁里。
早在成形前,它们就经过了
残酷的烘烤。血液里
流淌着蜂蜜的谎言。
同样的模具,将它们铸造成
同样的圆。
闻着盒口逸出的香味,我在想
它们的身体,
左边一条痕,右边
一抹刀印。
它们的造型,在疼痛中
定格为顺时针海浪型、X型、向心型。
柔美的线条,是它们再也
伸不直的四肢。
扭结着自己,它们像在做体操。
体操……体操,
一,二,三,体操,
操。
2015/1/5
坐在餐桌边吃一顿饭
一个人,窗帘合上
屋子很暗,吃得很慢
似乎要和着蔬菜嚼下一些思考
消耗一些光荣的、卑劣的贪恋
其实,多少个日子都像现在这样
风缓缓推着树叶变黄
心不安的人
看见阳台上挂着的衣物
都在风里摇摆
因为这已是秋天
该收获的已收获
未收获的,被证明了
属于另一个世界
雾霾深处,又响起一阵原因不明的巨大轰鸣
她内心的曲线
被一对硕大的手
一念间抻平
我不想做个萝莉了。
说这话前,我身体里的黑暗,
在没有绿叶的寒带,
早已辉煌、寂灭,一次次轮回。
我把蝴蝶结藏起来了。
父亲,我不再相信你,
也不想再热爱家庭。
谢谢你给过的秩序,
它是我死掉的基因。
糖果屋,继续锁住无知孩子的味蕾。
这精美的嫁妆,早该去见鬼。
人们啊,你们所迷恋的
在水波里潋烁的光明,
就像曼妙过后
自身难保的烟云。
我,贫穷的人,
昂着头走过
伸开双手向太阳乞讨的难民。
就这样吧,摆在阳台上的花盆,
被我移到安静的角落里。
就这样吧,花是男人摘去
献给女人的青春的。
我把马尾绾成发髻,
再见,萝莉。
2014/11/13
窗台很久没拂了,雪屑任性堆积。
那一双眼睛,依然如每一个
昨天一样盯着我。
我再次抓起那本
从未看清楚封皮的书,
害怕那绚烂得
猛烈如耳光的阳光,
从字里行间
狠狠地甩出一巴掌。
忘记了喝水,进食,恋爱,
那一双眼睛,一生只做好一件事:
一整天一整年地盯着我。
有无数次,
我鼓起勇气朝它射击,
子弹,穿过许多洁白的身体,
整个冬天都被震动得咳嗽起来,
可是它,从容站立,
冰冷如昔。
当我结束了虚伪的祷告后睡下,
它就会飞到我床边,
用一管生锈的注射器,
将晶莹的荒芜
和清脆的碎玻璃
熟练地推入我的太阳穴。
又一次完美的谋杀!
它立马抽身离开。
不妨碍台灯在我床边
大口大口吐着黑暗。
2014/1/3
冬天离去了
尽管它的嘴唇还结在树上
今日,竟一瓣一瓣张开
抹上极浅的胭脂
吐出温醇的气
大地准备进入另一种状态
所有逝去的,组成一支合唱队
却没有合适的舞台
将无声的悲剧演完
整个冬天,我碎了若干次
每一粒都剔透得令自己不忍心
我的诗句
就从那些细小的缝隙中生出来
樱花开了,又将粘住南风的笛孔
我愿每一年的三月都是粉色
这样,我便可说服自己
季节本身并不美
美的是,按期开放的花朵
按时迁徙的鸟儿
你也将如期成为一名父亲
我也将如期继续远行
我们都在向前走着
而人间从未老去
这一切优雅的规律,大概都刚刚动听
2014/3/8
你又在注视我吗?
我不会转头的。
现在还不到玫瑰盛开,
早熟的刺,
会刺红无辜的世界。
一天又一天,甜蜜的箭穿行宇宙,
谎言亲近历史,假借我年轻的基因。
时间,在身体里猖狂爬行,
无数颗星升起,
无数颗星流逝。
我也曾逃过,
想挣脱你拉紧的誓言。
跑了很远,又回到原点,
静静地饮酒,看
皱纹被越拉越长,
快乐被越拉越细。
黄昏时我在空房间流了泪,
我恨你,在等你。
你会靠近我的,
和风中,你吹来久违的香气。
那时,我转身,致你以微笑。
玫瑰开了:
天空、十字光、蓝玻璃、你。
2014/10/23
后浪漫主义诗歌的命名
——金迪长诗《东方谣》简论
杨林
在读完金迪长诗《东方谣》之后,“后浪漫主义诗歌”的定论清晰浮现。所谓后浪漫主义诗歌,就是坚持诗歌的抒情核心,在强调诗歌主体感受、主观情感表达和理想建构的基础上,适当运用叙事呈现客观真实与精神指向,融入象征主义、意识流、错位反讽等等现代和后现代诗写特质,通过具有想象力、浪漫气息的精神指引,实现对客观现实世界的反叛与再认识、再指认。它是对传统浪漫主义诗歌的继承和超越,是对传统浪漫诗学的解构性重建。金迪诗歌一直坚持浪漫主义写作路线,《东方谣》是他这一写作路径上里程碑式的突破,是他从浪漫主义走向后浪漫主义的颠覆之作,成功地实现了对后浪漫主义诗歌的命名。他的这部长诗,是一部具有激情昂扬的独特个人气质的心灵史诗,一部反映生命体验、人生经验与信仰坚持的正能量颂歌,也是一部具有典型后浪漫主义抒情品质的东方神话。
一、重塑抒情品质,以情感为主体的情理和谐追求
抒情与叙事、情感与理性、主观与客观,永远是诗歌艺术争论的重大课题。诗歌永远是诗人的个体写作,从古至今、从西方到中国,诗歌始终是人的情感体现、精神指认,带有明显的主观情感特征,这也决定了诗歌的本质具有抒情性。但随着人们认识世界方式的转变和客观世界本身的不断变化,诗歌因时度势地由单维度抒情引向多维度抒情,外向抒情向内外结合抒情、情绪抒情向情理合一抒情演变,是诗歌抒情性发展的必然趋势。金迪坚持不懈地在诗写中强调主体性和抒情性,并不断调整主体与客体的对应关系,形成了具有自己明显个性的诗学符号。长诗《东方谣》无疑是这种坚持的再续,但诗歌又融合了更多主体对客体世界的关照,将主观情感深深植入当下现实人生。《东方谣》共30章,每章3节,近2千行,从第1章《蚂蚁》到第10章《反常与矛盾的冬天特质》,从第11章《临近密语》到第20章《秋天,秋天》,从第21章《三重世界》到30章《满足的诗性在东方流淌》,体现了清晰的诗性逻辑脉络:他从人类的起源与文明进化的历程写到精神境界的追求与东方颂歌,从梦想之路与人间善美写到时间宇宙与宗教神性的启迪,从故乡深情与纯洁爱情的颂唱写到心灵蜕变与理想树立,从个人成长与经历的艰辛写到人类追逐真理与信仰的坚定。金迪始终坚持以情感为主线的诗写脉络,同时融入了现代、后现代诗写优势,强化在时间与空间的多维度里纵横驰骋,在心灵与精神的境界中反思、发现和指认。
首先,《东方谣》坚持以情感为主体的抒情品质,但突破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法国当代哲学家保尔•利科说:“没有什么比感情更具有本体论的性质,正是凭借着感情,我们才居住在这个世界上。”[1]P252传统浪漫主义诗歌中的抒情主体,总是与指向的客体世界割裂开来,具有“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排他性,这导致了读者对抒情主体与诗歌文本也保持着相对隔离感,对这种个性化抒情产生虚幻与不真实的认知,难以形成共性共鸣的审美艺术效果。当下汉语诗歌大量借鉴模仿西方,强调客体性而弱化主体,在审美方式上注重理性和客观呈现,将诗歌引向了另一个极端,丧失了诗歌的抒情本质,而诗人主体退隐也弱化了主体对客体的主观感受和认知性。在人类发展进程中,理性的贡献有目共睹。但理性主义也造成了一种偏向,那就是人的生命本体被疏远被忽视,现代人成为被理性挤压和异化的单面人。后现代哲学大胆批判理性“权威”,提出恢复“完整的人”,不是没有意义的。《东方谣》试图用诗歌缝合生命的断裂和破碎感。例如,第2章《树根与路》有这样一节:“树冠被阳光朗读,根和泥土互为温暖。/最初的每一步都内敛而细致。呼吸间,/挑战即为开始。夜,没有丝毫温柔,/陷阱密集地不规则地散落,没有狗发出忠诚嘶鸣,/只有狼嚎划破夜空。在恐惧与寒冷的夜,/梦被发明与创造,梦,像宗教一样,/从东方流向西方。”主体是退隐的,但又呼之欲出,一直包裹于对客体事物的叙述中,跟随情感的强势流动前行。所有客体的描述指向,生命繁衍、生存的困境,与人类梦想与信仰的传播,这种理性植入在以情感为主体的流动中。直到这节的最后,他又恢复了诗歌的主体,并直接将情感反映出来:
修长的闪电和燃烧的云彩,
多么亲切与高昂。我们成为永生者;
我们和闪电在一起;我们认识了神和神的仆人;
我们知道根在何方;我们寻见了弯弯曲曲隐隐约约的路;
我们已经和大地站在一起,拥抱在一起。
(第2章《树根与路》第1节)
其次,《东方谣》依然坚持主体的抒情性,以主体对客体世界反应和介入的姿态,从而引领读者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诗歌不是将主体单纯地置放于情感或者理性某一个维度,而是吸收了中国传统与西方思维,强化了兼容理性的抒情品质。情感与理性的关系,是中西哲学遇到的共同问题,但是解决方式却有区别:西方是情理二分的,中国是情理合一的;西方偏重理性,中国更重性情。康德把审美情感与道德情感联系起来,提出人类的崇高感,并将“敬畏”之心作为重要的道德情感加以肯定。《东方谣》不仅真切地表达了主体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命体验、感受与领悟,进行抒情的同时还重新建构对理想、信仰的敬畏,对我们有很大的启示。诗歌不仅赋予情感以特殊地位,强调其在人的存在问题上具有重要意义,而且没有将情感与理性对立二分,而是寻求二者的和谐统一,并由此建立起具有普遍有效的新诗学观。在这部长诗中这样的抒情表达方式随处可见:
古老的村庄建构多日,钟鼓楼仍被风雨侵蚀。
歌者高歌,站出来时刻维护沧桑的双足。
臂膀被风雨洗礼过后,山的力量与河流的魔法同时进驻。
河流以无数转折点,令世人懂得权威建立的不易,
每一道生存的法码都靠敲响权威的编钟,
当崭新的气象洒满一条又一条河流,
凸显的目光与低矮下来的身段,
填满曾让人恐惧不堪的漩涡与陷阱。
公众混乱时,飞沙尊为风尚,
而金以镇亿万年陋习,五千里大浪,
流经屋檐下的蜚短流长。风云虽多变,
却是我们难以企及的庄重、严肃与恒定。
(第4章 《身体与思想里面那些翻腾的江河》第1节)
这节诗歌叙写的是祖先在自然界的斗争过程与权威、秩序的建构。诗人用隐喻与象征将自己的感悟切入到世俗与风尚之中,对社会的权威与秩序进行了新的辨认与反思,对世事难测的“风云”与“蜚短流长”进行了直接的否定与批判,他情感执着且明晰地企望现实社会需要“庄重、严肃与恒定”。
第三,《东方谣》开拓性地将传统外在抒情模式向内在抒情深入,坚持内外结合的抒情诗写方式。传统抒情往往是诗人将主体的主观情感、感受、情绪,以及感触、体悟、思想,通过语言构建的意境、语境、氛围、观念,直接向读者流动,是主体情感外在的扩展,具有表面性、肤浅性和外在性基本特征。而以西方现代、后现代的诗学主张来看,更注重人本身的内在感受,是对主体意识、潜意识,甚至是碎片化的感觉、感受,进行深度解剖,更深入到人性、生命、灵魂的深处去挖掘、透析,属于深度抒情。《东方谣》的抒情模式不仅保留了外在抒情,任主体向外抒发情感,表达对世界的认知,还进一步通过诗人个体的心灵省悟与灵魂审视,将自己的情感置于世界之中,反映了诗人内心深处的内在情感流动。情感外向扩展与情感内向深入的问题,是浪漫主义与后浪漫主义主体抒情方式的分水岭。金迪诗歌抒情的外在性表现在某些情绪外化:“我们生活在七天之中,/我们的礼拜心一般劳累”。//窗子里空空如也,天鹅羽毛的梦幻,/浪漫着多么珍贵的记忆”(第11章第2节)。他对人的存在困扰一方面直抒胸臆,另一方面又用空窗与羽毛般的梦幻来比喻,反映记忆对于人的影响。他的诗歌抒情的内在性表现在有时候的情感内省:
“总生活在时间里,/神秘的时间什么时候会被感动”?/孤独、百合花、礁石、海浪。/没有彻底的隔绝,就没有彻底的路径,/无数次闪烁的目光,往返着随波逐流。/这些风雨彰显力量,还是卷曲无尽隐喻?/施加一些谜语成分,将云的潜能暗示在梦中,/提前结束的诠释,是无法再沟通的领悟。/浩浩荡荡的晦暗,没有草原能消解。/因此多次站在同一路段----最简单的重复,/大过复杂多舛的创造。
对时间的思考,其实就是对自我灵魂的审视。他在这碎片化的潜意识流动里,诉说着“孤独”,并将美好的百合、挫折的礁石、前行的海浪进行排列,是为了反映感悟:“没有彻底的隔绝,就没有彻底的路径”。他内心在反复疑问,又自我解答;他的灵魂在徘徊,又试图突围;他的追求在探寻,又坚定地返回。这种抒情方式,既有感性的外化反映,又有理性的内在审视;既有向内深入的情感延伸性,又有向外扩展的诗性意味,堪称后现代抒情诗歌的典范,具备了后浪漫主义诗歌命名的本质特征。
二、重构复合语境,以想象为主导的能动表现风格
传统浪漫主义诗歌的语言表达方式,往往是以激情带动想象,采用优美的修饰性语言与和谐音律作为高贵情感的传达载体,多用排比、比喻、拟人等手法凸显强烈的主观情绪。这种显性情感流动容易形成主体与客体的单纯线性关系,形成情感文本、美化文本、语态文本和虚幻、夸张的语境,体现出“明快、集中”的审美效果,很容易让读者解读,但也失去了诗性意味深入与扩展的可能性。而现代、后现代诗歌语言的本质特征,就是复杂性、内在性,符合时代快速变迁过程中,人类自身所遇到的焦虑与抑郁、幻想与失衡、孤独与迷乱、趋众与厌世等等各种复杂情感。这种表现方式也非常重视人与世界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注重主体关照客体作用的同时,更多强调人的主体驾驭地位,凸显人在现实世界中的内心感受、灵魂审视、意识流动,所采用的语言技艺更趋复杂,常用的有:主体与客体的叠加与转换、碎片化的陈述与叙事、场景化的描写与细化、潜意识的排列与独白、介入现实的在场与反讽、精神意义的整体象征与抽象、意象的隐喻与转换、逻辑的矛盾与悖论、想象的分裂与循环、意味的错位与替代、思维的理性与非理性,等等。金迪长诗《东方谣》已初步形成了后浪漫主义诗写的语言特征,在承继传统语感基础上,引用了大量后现代诗写技巧。他坚持以情感思维为脉络,形成了主体干预客体的喻象语言系统;通过组合意识的潜在流动碎片,反映出内心的感动、审视,构建具有独特内在气质的语言结构;注重对情绪的控制,将人与世界的关系予以智性选择,形成具有综合技艺的金迪式语言体系。
《东方谣》以情感为喻象主线,形成了想象自由的复合语言系统。长诗围绕人类繁衍、生命存亡、文明变迁、世事发展、精神建构、信仰重塑、社会秩序、道德修复等等思想情感,将对历史与社会的索引、自我人生体验与内心感受、现实社会反思与信仰企盼,融入到个体赖以存在的万事万物之中,并加以想象、隐喻与象征,形成了具有指认色彩的喻象系统,让读者得以将诗人的思想情感从喻象里获得审美享受和共鸣。如第1章《蚂蚁》,“蚂蚁从强大的宇宙中爬出来,/爬在强大的土地上,它们从未感觉自己的弱小。/它们细细的腿载满强大,载满东方丰富的寓言。/它们和元生一起,始生一起。它们和风雨共生,/它们和泥土共生,慢慢迁徙与攀爬,慢慢哼唱,/它们爬进人类的骨头之中,它们让人类从此有刺骨的痛,/切骨的痛。它们才是人类的祖先,东方的策源形态,/它们是东方的发光队伍。神曲,从东方的蚂蚁开始。”无论是蚂蚁的意象所指,还是诗歌本体的整体象征意义,都指向人类的起源,它们从强大的宇宙中爬出来,开始在强大的土地上繁衍,与风雨共生。诗人对蚂蚁的意象,完全是凭借情感催生了自由想象,从而形成了浪漫的蚂蚁形象,并将诗人的哲思注入其中。蚂蚁意象就是主体的隐喻,是与诗人的主观情感相吻合,相互佐证生命的共存。随后,这个喻象进入人类主体,“它们爬进人类的骨头之中,它们让人类从此有刺骨的痛”。接着,诗人让主体从喻象中出来,开始指证这喻象:“它们才是人类的祖先,东方的策源形态”。在这主体与客体、喻体与喻象的转换中,其实诗人隐喻了人类生命的渺小,而人类的文明和精神神曲是“从东方的蚂蚁开始”的。金迪不仅通过情感思维构建了喻象,而且主体习惯性地站出来进行指认,并运用喻象指向精神的腹地、文化的起源等形而上思考。但是,金迪不止于这样的隐喻和象征,他继续将这喻象进一步延伸:
我们都是蚂蚁。从蚂蚁的思维中萌芽。
最初,一滴雨砸在我们身上,就像一片海砸在我们身上。
我们创造轮回的爬行,粗糙难堪的泅渡,
在灵魂构成的大地,将虚构一点一滴夯实。
等级,前后,消化与吞噬。核心的眼睛,
望着天。我们只能这么恭谦,蚂蚁塑造着我们。
他将情感发散延展开来,将诗歌主体——我们与喻体——蚂蚁进行融合叙写。我们被一滴雨砸在身上,其实也是蚂蚁被一滴雨砸在身上;我们创造轮回的爬行,其实也是蚂蚁在创造轮回的爬行,反之亦然。我们就像卑微的蚂蚁一样,卑微的生命,虚幻的灵魂,在努力地夯实这存在的意义,无视等级、前后,用眼睛关注、探寻这世界、这生命的真实,通过对蚂蚁的关照,我们也在不断进行自我塑造。他时而隐匿主体,时而让喻体出场,要么旁观喻象展现诗意,要么自我言说进行指证,极其浓郁地煽情、巧妙地思辨、知性地独白与深入地隐喻,用丰富的喻象和多重复合语言方式,构筑了金迪式语言符号系统。
《东方谣》以内心触点为线索,形成了意识碎片化的抒情语言建构模式。从长诗开篇到展开,再到结尾,诗歌的章节与叙写都是建立在金迪内心的感知下和灵魂的起舞中,无不体现他意识的碎片整合与思想情感的扩展所建筑的诗歌结构。无论是开篇的蚂蚁寓意人类生命起源,还是树根借喻的路之起点;无论是花朵寓意的灵魂,还是身体与思想赖以存活的万物;无论鸟儿与狼奔波给予的启迪,还是故乡温暖的记忆;无论马一样的现实生活,还是春天般的梦想;无论亲情的感召,还是内心的孤独;无论纤绳般的信念,还是溪流趟过的爱情;无论人定胜天的雄心壮志,还是北斗般的信仰;无论最近的天地最远的精神,还是夏天般的行走;无论变迁的现实,还是月亮忧思的和平;无论秋天的收获,还是神性的世界幻象;无论痛与美的哲思,还是光亮般的品行;无论生命的坚忍,还是人心的救赎;无论俗世的欲望,还是善伪的针砭;无论时光的流逝,还是东方歌谣的重新命名,都是金迪内心碎片化的意识流动、情感宣泄、哲思翻涌,是他将意象包裹着真善美的情感颂歌。从语感与语境组合方式来看,他喜爱从自我内心的激情出发,用连续的短句来形成力量的爆发,将情感快速推进到浓烈的语言集聚氛围,从而吸引读者进入他建构的磁铁般的昂扬气场。如:
或者,让麻木与童真平衡,
一个未接的电话衍生无量因果,
一份不可还原的亲情超越数度烟云。
离欲、唯量、五尘、因果:繁忙的神。
自觉、非常、四相、明光:迷茫的人。
显然一道坎,显然是要越过的,
显然得喜忧配合,风骨大成。
藏身于尘埃,望着星星的脸。
(第22章《痛与美》第3节)
他善于从内心认知的角度,运用连续的长句与排比句来形成延绵的气势与错落的节奏,使得读者在这紧凑而密集的语言调式中,被感染被带动被影响。他还喜爱用坚定的肯定或否定语句来直接指认事物存在的真相,对现实世界重新批判与命名,让你跟着他的语调行走,并参与对事物的辨认,与认可。譬如:
一座桥梁被时光抬起,视线回到血液的源头,
灵魂的对话是一种语言,是经典和血液融通的语言,
先祖们需要的火焰,不是上帝给的,是先祖们从血液与灵魂中提炼出来的,
先祖们提炼出来的火焰,是先祖们以血液和灵魂与世界对话的经典语言。
我们啃食着那些语言,再啃食。
与此同时,我们诞生、生长、最终融入先祖的世界。
(第21章《三重世界》第1节)
从语言碎裂的组合上看,反映了内心的潜意识和意识流的语境。“隐约透露的源头,亲切概括我的梦寐,/完整的脚步越过一堆乱石,显赫的风跟来,/它告诉我,有一个符号能伴我终身荣耀,/我极度走向一条路中央,高高的君子气象憋着使命,/没有北斗给我明朗的痛,我栖居阳光中,/和影子一道,消失在那片想要的热土里”(第15章《久不见北斗》第1节)。这一章是诗人寓意传统价值观的信念坚守,但从这一节来看,写的是梦寐与脚步、风的告知与我的影子,寓意含混而不清晰,像似诗人的梦语,实则是诗人的潜意识活动,反映了诗人对信念坚守的摇摆、怀疑、质问与孤独的心境。
《东方谣》注重智性关联,形成了情绪抑制性的综合语言技艺。在整首长诗的语言运行中,金迪注重情感脉络,但为了反映思想情感的理性思考与是非审视,他以主体与客体的智性关系为准绳,将诗性智慧呈现于语言本体之中,让客观事物的本质属性替代了主观情感表达。他注意了语言的适当控制,将外在情绪进行抑制,从而转移到对事物的客观呈现状态上。他的情绪抑制得益于意象替代了直抒胸臆式言说,即便是坚定地指认或否定,也是建立在隐喻、象征与反讽的喻象中的。这样的语言技艺是后现代多元因素的综合而成,更符合他借助长诗建构心灵史诗的目的。譬如:
那是一只很粘人的猫,
有白手套一样的脚掌,
有虎皮一样的身纹,有小女孩爸爸一样强壮的身躯,
和敏捷的身手。说是流浪猫,
其实它只待在一个地方,只和亲近它的人交往。
它不仅拥有善良人赠送的食物,
还有小女孩晶莹剔透的为它流下的眼泪,
还有小女孩希望它下辈子变成王子的祈祷。
她抚摸它时,它变成世上最温顺的猫。
她陪它散步,它突然像一匹马一样奔跑。
和猫在一起的小女孩是成熟的人类,
和小女孩在一起的猫是顽皮的孩童。
星星在小女孩和猫之间闪烁,
大地的一角跳动着一根纤绳的光芒。
(第12章《不可或缺的纤绳》第3节)
对于“纤绳”意象所指向的隐喻与象征意义——理想,诗人通过对猫与小女孩的智性关系加以完善、丰富,将主观情感隐匿于猫与小女孩的描写中,虽然也有对猫与女孩的指认,“和猫在一起的小女孩是成熟的人类,和小女孩在一起的猫是顽皮的孩童”,但是这是对人与动物的生命属性进行辨认。猫是流浪的,而女孩也是善良的,祈祷美好,这种人与动物的和谐与仁爱,就是喻象指认的理想追求。喻象成功地塑形,使得智性关系得以在诗性展开之后完成审美感动与冀望。
为了适当抑制外化性语言使用,诗人加入叙事方式对情感进行细节处理,增加内心思想情感的塑形。既有直白的直陈叙事,又有婉曲的讽刺叙事;既有悖逆的反讽叙事,又有不确定的含混叙事。如:
一棵嫩嫩的草一天天长大,
几只幼小的狼一天天长大,
没有边界的蜜蜂嗅着花,采着蜜,
人们在金天银地,群山云雾里仰望、种植、歇靠。
在河流旁对应自己的脉搏,洗刷杂念。
安静的森林里,河流旁,狼歇息了。
鸟声悦耳,花朵争容,兔依偎在自己的世界里,
羊停留在庙堂一样的雕像中。
人们面前摆放着许多道路:神仙道,光明道。
先祖道,黑暗道。鸟道、狼道。理想道,现实道。
而森林里无处不麻木着死亡。
孩子被狼叼走了;狼崽被虎叼走了;
虎崽被刺耳的炸雷吓死了。
人们束手无策的冲动与十分敏捷的冷静相通相融,
第一次走出大山与浩瀚森林,
世界顷刻间打开广博。
狼性从人性体内一点点逼出,
鸟鸣成为人们惯常的歌声,天,从人们头顶,
蓝到人们的脚后跟。
(第5章《森林里鸟儿云集,狼成群结队歌唱》第3节)
在这一节的叙述中,金迪试图阐述人性的善与恶,但他并没有使用惯常的情感传递方式凸显主体,而是叙述了森林中发生的事件,将人与狼共舞的世界展现给读者,让读者在婉曲的讽刺中、悖逆的反讽中、不确定的含混中,去解析意象背后的隐喻、象征意味,跟随他从身体里逼出恶,从善如流。
三、重建理想境界,以反思为主旨的精神修复引领
金迪是一个不懈追求的诗人,他一直试图建立一个辨识度很高的诗歌独立王国,建立一个情感的、纯净的、阳光的精神“伊甸园”。他正在进行嬗变,依靠后浪漫诗写方式,来反思生命、人生、人性,重新探寻、发现和命名所认识的客观世界,并建立一种新的精神指引。长诗《东方谣》就是一个标志性的作品,从情感走向诗思的过程中,与他炽烈、真挚、深情、执着、无畏的性情一样,不断修复着这行进过程出现的偏差、徘徊与疑虑,隐藏着他作为诗人的未来指向和存在价值,并为这理想的实现而义无反顾地传递着正能量。
《东方谣》注重了对生命意义的挖掘,体现了生命的本真和价值。从第一章《蚂蚁》到最后一章《满足的诗性在东方流淌》,金迪浓墨重彩地叙写了对生命的认知与尊重,不仅写了生命的起源与存在、衍生与印证,还将这生命的印记植入于“东方神话”的理想建构中。他赞美生命,就如这弱小的却又有强大力量的蚂蚁:“是蚂蚁,教我们获取了大地最完美的密码与属性,/天空低下头颅就成为大地,/大地昂起头颅就是一方天空。/爬行在赞歌里就没有什么可以畏惧,/那些最早驱散黑暗的爬行的队伍里,/隐藏着许多东方之神。他们散发的光芒与力量,/一直传播到今天的这个晚上”(第1章《蚂蚁》第3节)。正因为这生命的延续,才使得人类与人类文明得以承继,并无所畏惧地一直传播。他甚至用整章的篇幅来讴歌生命:
现在我们看看智慧的生命,
看看目光在哪里。在土壤深处,
目光对接树的坚定。树太热爱土壤,
每一片叶儿都是眼睛,每一条根都是眼睛。
有些眼睛看着太阳与月亮,
有些眼睛看着蓝天和星星,有些眼睛,
扎根在土壤深处。扎根在土壤深处的眼睛变成心,
听土壤的心跳,与土壤的心一起跳动。
春天的愚笨总比冬天多情,
现在我们向往分散的坚固,
不可解的每一滴水蓄满春天的热情,
不可控的每一个瞬间长满包容,
我们怎么从认识到清算都是如此仁爱,
我们怎么打开穿透万事万物的终端,
当大能、公义、拯救、救赎的声音洪钟般传来,
我们怎能忽略那高于主宰的力量,
怎能放弃百媚丛生的春天。
(第25章《与大地亲密成智慧的生命》第1节)
生命的智慧性,就是金迪重建精神家园对生命的再认识、再指认与再命名。他像树一样坚定,目光关注植根的土地、太阳与月亮、内心。对生命的爱,就如同春天对一滴水的热情、对每一个瞬间的包容,无论怎么认识与清算都如此仁爱,无论怎么透彻万事万物,都以大能、公义、拯救、救赎的胸怀去对待。生命就是主宰一切的力量,可以丛生温暖的春天。因为对生命的尊敬与厚爱,他充满了无穷勇气和力量,也使得诗歌的抒情进入事物与精神的内核,让诗性得以更深入地延伸。
《东方谣》注重了对情感世界的深入,揭示了人生存在的境遇与意义。全诗饱含深情、充满仁爱地抒发爱意,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是他的诗写重点。他的故乡情结、父亲母亲与女儿等亲情在他的笔下尤其显得直接、强烈与厚重。他这样写父亲:“心中的人和事,物与境,永远不会小,/只是因为父亲走了,心,被带走了一角”。他这样写故乡:“故乡的地位仅次于太阳、月亮和星星。/亲情的发源在故乡,亲情的供奉在故乡。/故乡有一朵云,一直包裹着梦,/原野不断将梦抬高,梦里色彩缤纷。/脚步不停在故乡奔跑,脚步沉稳有力---/故乡能让脚步探底,故乡是脚步的底”。故乡、亲情的感召力,就是他的哭泣与孤独,就是他的魂魄与暗示,就是他前行的动力与源泉。对爱情的真挚、执着与炽热也占据了他全诗的很大篇幅,他不仅在第13章整篇进行颂赞,还在其他章节里予以了隐喻与象征,这种情感占据着他人生的重要地位,他甚至珍视爱情视如生命。他对爱情的诗写,如溪流一样的纯净、婉转,也是如此地激情与豪迈:
流淌到你的怀抱,
你给我宽阔的晚宴,
我是你梦中的猎人,我护你,恋你,
听你喃喃细语,听你诉说,
听你叫板夜色,听你献策黎明,
陡然的黄金之声响起,仁慈在深涧里鸣响,
原野升起自由的炊烟,我继续不可磨灭的爱。
(第13章《溪流的爱情》第3节)
《东方谣》注重了对现实社会的反思,辨析了人性的美丑和善恶。金迪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汉子,这体现在他诗行中的人文关怀与社会关注。他轻视权贵、轻蔑欲望、轻看低俗,他向往太阳般的坦荡、金子般的品质、高山般的情谊、大海般的仁爱,他针对世俗的一切腐化、媚俗、罪恶,敢于讽刺、批判。他试图用诗性去颠覆人性的丑恶、建树精神的善美,他企望构建一个和谐、美好、纯洁的精神境地。“腐朽、堕落属于无能,属于火焰熄灭。/什么时代都是黄金时代,什么时代都有神举着高高的火焰。/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温暖,/主宰我们的智慧、仁慈、公正与欢乐。/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善良,/主宰我们不灭的、不朽的、无畏的、永恒的、神圣的美。//怎么忍受一只老鼠的猖獗与玷污?/怎么忍受众多老鼠的鼠窜与责难?”尽管他对这个世界一切的腐朽、堕落、罪恶进行揭批,但他从不放弃对美好的祈愿,他对“真善美”语言与真理保持了最大的尊重。他呼唤着人性的回归与修缮,继续高唱灵魂的主导与人性的歌谣:
看看真理被挤在那个角落,
权欲物欲肉欲,像火把传承。
高贵的灵魂是虚幻的梦,
物欲夯实的躯体踩踏虚幻的梦,
毫无烟尘的灵魂慢慢脱离躯壳,
艰难呼吸一缕缕蓝天。
人间的根本法则是有灵魂,有贵气,有和平,有神性。
物欲的种子就是物欲的种子,
物欲是鼓动热血的坚果,物欲不是支配灵魂的钥匙。
物欲要由灵魂主导,灵魂在漫天大雪中唱着人性的歌谣。
他在长诗中反思着自我、人类与社会,试图用《东方谣》的诗性去觉醒人们,毁灭旧我,毁灭现世的一切丑恶,实现合理转化,实现人与现实的和谐、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和谐,从而产生永恒的欢乐,达到现实与自我矛盾的永恒的统一。
《东方谣》注重了对理想信仰的建树,反映了精神的指正和超越。他在诗歌中赞美诗歌的力量,试图用诗性修复人性,用诗意生活替代物欲生活,试图用坚定的敬畏信念去构筑新的精神世界。他诗行里体现出在孤独、死亡、堕落等现实境遇中,对情感缺失、低迷的一种修复与重建的力量,呈现出一种自我开解和慰藉的能力。
天赋挽救美,美挽救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一直试图以温暖修复艰难,
寓所、纯粹、最高灵魂。
物质匍匐,情绪空无,认知麻木。
小鸟飞过的力量驱策日月升降,
风雨一直在为我们代言,风雨一直维护着我们的生命。
谁让我们成为最智慧的躯体同时成为最愚蠢的陨石?
风雨理性的解释变身感性的鞭策,
不得不加入风雨的阵容,不得不给生命增加激情。
火一样崇拜自己,尊重他人,牢记挑剔的风雨,
爱所有温暖,爱所有与温暖相关的一切,
蚯蚓的食物够吗?昆虫的翅膀是否被露珠打湿?
二十三条金鱼没日没夜游动,它们渴望见到我们的眼睛。
英国诗学教授洛斯就指出:“情感的天性就是喜欢夸大,它们极为精彩地夸张了心灵中所存在的一切,并竭力形诸充满活力、大胆放肆,富丽堂皇的文字。”我们在诗歌表达的时候,应该充满激情地去大胆想象,反映那些被遮蔽的存在真相,反映世界的真善美。然而,诗写不仅仅是个性的,更是共性的,《东方谣》总体写作极具个性,也在诗行中体现了共性共鸣。依然存在几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整体结构与脉络布局上,仍显仓促。主要体现在作者用情感作为宏大长诗的行文脉络,容易显现出零散、支离、片面的整体感觉。全诗以心灵认知为核心,叙写的容量很大、涉及的题材、内容广泛,几乎涉及到与人相关的物质、精神世界,以及诗人个体的生活状况、情感体验、存在领悟等方方面面,有些章节也表现出重点突出、主题明确的优点,但整体来看,依然过于分散,似乎所涉面积过广而有些章节存在重点不够突出的问题。
二是语言处理与整体控制上,仍显随意。这首长诗的贡献有目共睹,鲜活地实现了对后浪漫主义诗歌的重新命名。但是,语言的修饰性过多,意象组合与象征意义重复。传统浪漫主义的语言修辞使用、抒情极化的有效控制还不够,导致一些抒情失控,不少判断性语言显现了诗人强烈的主观主义与对世界审视的坚定命名,显得比较武断,也削弱了文本的客观真实性。
三是主旨提升与理念创新上,仍显不足。长诗对生命、人性、社会、理想信仰等宏大思想的论述很好的诗意融合与提炼,但是,部分叙述还停留在词语本身,并未深入挖掘与有效提升。“东方谣”的隐喻与象征意义有很深的阐释,但并没有更明确的创新。
金迪通过《东方谣》建立了一个崭新的诗歌部落,用他超现实主义的豪迈情怀、后现代主义的全新技艺、古典浪漫主义的传统价值,重新命名了后浪漫主义诗歌的宏大诗写体系。更是他实现诗性与人性统一、诗意与思性统一、现实与理想统一、生命与精神统一的诗歌核心价值观的努力追求,展现了他将个体写作融入情感与理性相结合的重大探索,为新诗的发展提供了颇有建树的借鉴价值。
2014年6月7日下午初稿长沙金域府
参考文献:
陈仲义《关于后浪漫诗学》;
孙绍振《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互相渗透》;
蒙培元《漫谈情感哲学》;
杨四平《后浪漫主义诗歌该出世了》;
潘桂林《话语交流视域下的叙事声音类型论》。
喷薄的生命高歌
——金迪长诗《东方谣》印象
宫白云
很难想象诗人金迪在短短两个月零七天的时间(2014年1月19——2014年3月26)内完成了他生命中史诗般的“大诗”《东方谣》。这首总共三十个章节的长诗如无尽的生命图景,以脱胎换骨的新貌成为他生命维度的明确见证。首先《东方谣》三字题目奠定了全诗的整体基调:宏大、庄重、浩瀚、深沉,有久久回荡的画外音的效应。而生命、爱与信仰是贯穿整部长诗的主题,囊括了诗人的生命、灵魂、传承、学识、经验、品格、经历、抱负等多个层面,在人与自然,人与灵魂,人与现实的各种参照中反观自我、反观生命,在对生命的层层开掘中探寻生命的航路。其中生命的玄思,情感的厚度,精神性的强大马力,对万物的敬畏无不以腾身而入的切肤感呈现。诗人把自身的生命融入万物之中,在撞击的壁垒上叩询生命的本质,过滤人世的虚伪、劣性,突出生命的良善,在开放的生命空间,给生命过程以必要的说辞。实际上“东方谣”的过程就是不断发掘生命内涵的过程。那种始终给予生命宽度、厚度、高度的视野与诚实使这部《东方谣》一直保持着足够强盛的张力。
在写作的风格上,诗人有意识地与之前高蹈的抒情保持适当的距离,更愿意从事物的本源开始,一点点的铺展开来,呈现出生活与生命的深度。大量哲性的吉光片羽,素常中提炼出的寓意,瞬间的灵感捕捉,对万物的理解与渗透,对内心的自觉遵从,对诗性肌理和质感的追求,都力图用一种更具揭示性的语言成熟地呈现。这种更加自足与内质化的艺术方式使《东方谣》的体态深具东方的神韵。
从整体的建构来看,诗人并不想构筑起一个庞大的抒情或叙事体系来完成一个完整的“东方”故事。实际上每一章节都可以独立成篇,前后顺序都可以任意调整,而不影响整部格局。而每一章的三个小节也是如此,采用的手法常常是以某个物体或状态为题,为全章建立一个基点,然后引申开来,思绪跳跃,充满灵性,语言大开大阖,从一个意象进入另一个意象,毫无突兀之感。用数字代表的三节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直接关系,独立成章也无不可,但细细的品味,它们又同时指涉同一主题,它的妙处就在于结构上的切断与勾连。多声部、多层次、多元化的全面融合达到了一种宽阔与精细的平衡。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在最大限度地融汇他的生命经验、思考、诗性于诗歌中。这种更具智性、哲思、内在、卓而不凡的诗写使整个《东方谣》获得了气象万千、绵延不绝的轰鸣效果。
一 、 多声部的生命合唱(1—10章)
在金迪《东方谣》的一至十章:《蚂蚁》、《树根与路》、《太阳的女儿——花朵》、《身体与思想里面那些翻腾的江河》、《森林里鸟儿云集,狼成群结队歌唱》、《躯体颗粒臣服于灵魂》、《故乡和时光一样重》、《现实是一群奔忙的马》、《与阳光情投意合的春天》、《反常与矛盾的冬天特质》里,诗人从蚂蚁、树根、路、太阳、花朵、江河、鸟儿、狼、躯体、灵魂、故乡、马、春天、冬天中发现了一些陌生、异质的东西,他追随这些线索进入它们,在思索探寻的同时,生命的内涵变得清晰起来。
“是蚂蚁,教我们获取了大地最完美的密码与属性,
天空低下头颅就成为大地,
大地昂起头颅就是一方天空。
爬行在赞歌里就没有什么可以畏惧,
那些最早驱散黑暗的爬行的队伍里,
隐藏着许多东方之神。他们散发的光芒与力量,
一直传播到今天的这个晚上。”
——第一章《蚂蚁》
在这里诗人对“蚂蚁”的凝视,变成了对生命本身的凝视,在相互的观照中,把生命的本源直插入神性的云层,在共生中承受生命的流逝与重回。罗伯特•布莱说:“诗表现的是我们正要开始思考的东西,我们还没有思考的思想”。在生命过程中,“树根与路”与生命是怎样的勾连?
“其根抓住泥土,其枝展伸天空,
它的身形千古不灭,它的骨气万年不化。
这是树的道路。挺立的树,无形的有形的都是光辉的世界,
我们的心,小于米粒,小于小麦,小于一丝血,
我们的精神,驾驭于道路,闪烁于天地。
路之根在我们脚下生长。”
——第二章《树根与路》
诗人对“树根与路”的思考,实际上是对生命质地的沉思,在特定的视角中,让行走的人从自己的脚下看见自己生命的根基。诗人对生命本质的思索有着高度的自觉,他似乎随时准备从某一思考中跳到另一思考中,从而提供给生命更多维度的可能。
“灵魂花朵一样绽放。花朵灵魂一样布道。
在花朵抚慰下,变异的与独立的人性惊人统一。
永恒者说,我们还会来的。我们有今生的绽放,
前世我们曾花朵一样绽放,今生还在,还有绽放。
凋零过后,来世再与爱一起走来。
神的声音回荡:这是花朵的诺言----
爱我的人将不会消亡,我爱的人将不会消亡。”
——第三章《太阳的女儿---花朵》
花朵进入灵魂,灵魂进入花朵,生命重获了一种深入与上升。就像太阳照耀生活而不停留于生活,它催开一切生命,给生命生长的力量,给爱以生生不已的信任,这时的花朵已衍生为生命之爱的一种象征,这种宗教或者说神话的向度传导着生命神秘的气息。诗人在嗅闻的同时还在不断地追问:
“生命是从小溪开始的,到大海结束?
还是从大海开始,到云彩结束?
生命从天上降落?还是从地底生长?
生命像江河一样,排除一切非议与阻碍,
最终到达咸涩的终点?”
——第四章《身体与思想里面那些翻腾的江河》
这些一波又一波在诗人身体与思想里面翻腾的江河,它们最终会指向哪里?实际上诗人已经在自我的反问中给出了答案,在看似失去的同时却是更大更多的获得,这正是诗人所致力于表达的。在生命内部引出江河湖海,再在江河湖海引出天空大地,最终生命又被映回生命自身。而这时候的诗人“把狼嚎与犬叫也听成鸟鸣”(第五章《森林里鸟儿云集,狼成群结队歌唱》)。从鸟鸣中理解爱,从狼性中了解人性,诗人对来自不同世界的不同生命充满探究欲,他的深掘为生命本身提供了另外的注解。
在一个信仰缺乏的时代,有多少人失去了自己的灵魂,而诗人始终坚守自己灵魂的高地。他说“灵魂从来就不排斥黑暗,灵魂掌控的生命需要黑暗,/但黑暗只能让我们联想、回忆、听闻与清除,/它不能使玫瑰比星光更灿烂,/圣典的视觉与灵魂的高耸,都需要阳光、火焰与光明的流淌。/一切自明的,摆脱所有束缚的高尚灵魂,/需要剔除遮蔽,踩踏低级物欲,/和阳光站在一起,站在光亮处吟唱。”(第六章《躯体颗粒臣服于灵魂》),诗人几乎自始至终都高举灵魂的火把,引领生命在黑暗中穿行,生命不仅需要不断的历险,还需要不断的穿透,靠什么?靠生命中的灵魂之光“获取无限信仰,/无穷能力与无尽荣光。”当然除了灵魂,故乡也是诗人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心的构思与定义从母亲怀抱开始,
从故乡的每一条小路开始。
生命的秘密在故乡原始的石头上,
刻画出躯体与灵魂两者相守的模型。
手臂风一样舒展,脚步河流般律动。
最初的小伙伴们拍打身边的每一丝光线,
比翅膀更快乐的夜晚,比原野更激昂的白天,
照耀一张张未经修饰却明亮如镜的面孔。”
——第七章《故乡和时光一样重》
当城市生活把人的肉身日益变得沉重,故乡的小路、石头、草木、河流,哪怕是一阵风,一丝光线都是生命的活水源头,它让诗人在时光中返回了故乡并有了慈悲,让故乡与自己的生命浑然一体。
无论现实有多繁重,而我们感觉诗人是呼啸的,飞翔的……“群马长鸣而来,它们抛弃破损的战车,/驮起熔炼已久的灵魂,呼啸进入苍茫大地。”(第八章《现实是一群奔忙的马》。诗人的心任何时候都春天般的明亮,既能纵情绽放又能轻送收紧。“天上的,地下的,水里的,山中百物,/一切爱我的恨我的,你们都开放吧,或者展翅,/我是春天,无论你在哪里,我都是你们,/不可抛却的怀抱”(第九章《与阳光情投意合的春天》)。如此的游刃有余,表现出诗人强盛的生命力。但也有“雪,总落不下来”的时候:“一个季节的惊奇诧异与危险,/波及那些五花八门的虚情。/叫喊与牵挂相连,忐忑的掘进,/成为常态与必然。你代表单纯特征,/我代表单纯的一,只添加一个圆满而单纯的零。”(第十章《反常与矛盾的冬天特质》
二、 生命内部的歌吟(11—20章)
爱尔兰诗人叶芝说:“诗人必须是过着绝对诚实生活的人,他的诗写得越好,他的生活就越诚实。他的生活是一种活生生的实验……”可以说金迪的《东方谣》直接就来自于他诚实的生活、诚实的内心,是他诚实生活的“活生生的实验”。这种“实验”不是简单的直陈,而是通过诚实来熔铸生命的真实。他把生命中的敬意、思索、热度都给了“东方谣”。在《东方谣》11—20的章节:《临近密语》、《不可或缺的纤绳》、《溪流的爱情》、《天地与人活着》、《坚持自夏天的方向走来》、《最远的与最近的》、《心中的画只有太阳能比拟》、《一旦月亮落下》、《秋天秋天》里,有诗人一贯的主题:生命与爱情。在这十章里,诗人以其丰厚的蕴涵、血性的情感、高迈的气象展现了他独特的人性姿态与生命力量。天地万物与心灵的交相辉映,人性与情感的相得益彰,美好与良善的相辅相成,在他的诗中不仅变幻为一种升华的精神更成为了他生命中的血液、肉体和灵魂。生命与爱就如同诗人体内的血液与呼吸,他是诗人源源不断的强盛生命力与内置发动机。
在复杂纷繁的人世,如何赋予生命与爱浑然交融的生气?让灵魂与肉体完美地交融?诗人创造性地给出诗语:“有情有信有义,江河在身旁”;“一堆自我迷失的景象,/与价值刀戎相见。吾真,吾难唯一”;“没到最后关头,什么曲调都会走样”;“时间是最终的答题,/所有扑通扑通的声音,/都滚进时间怀中”;“家园由一滴血驻守,连一只猫都能被许多人牵挂,/何况占尽优势的斜阳。谁能做到万无一失?/目睹博大的辉光,我们降临在生命内部,/暴露的荣光给我们沸腾的颂歌,/歌者不逝。”(第十一章《临近密语》)。临近密语,就是临近生命内部,生命的密语从来都是来自于血液的沸腾,它是诗人强大的精神气场与强烈的主体意识的内在凝聚,是诗人精神力量的呈现与丰富生命的注脚。
而灵魂是牵引生命的那根“不可或缺的纤绳”。“纤绳从未远去,纤绳在心。/纤绳穿过高高悬崖,随俗世浮沉,/梅花打开天空,雪花落向大地,/纤绳与世俯仰,在婴儿与婴儿之间的路途,/以心拉纤。道路或隐秘坎坷,或宽阔敞亮,/难以摆脱的距离,任风吹拂。/内在的逍遥与外表的紧绷,/外表的松弛与内心的驾驭,/在清风处小憩。风说:还坐一会吧。/心说:纤绳还等着我。”(第十二章《不可或缺的纤绳》)这小小的“纤绳”是性灵的符码,生命中神秘讯号的传导,爱的象征,某种比爱更纯粹的情愫,无论人生如何的风云变幻,诗人知道,爱永远是他生命中的不可或缺。爱情始终在诗人的生命里激荡,他遵从内心的召唤、秉从灵魂,以全部的热爱深情注解:
“人潮涌动,你牵着我的手,
就像江河牵着溪流的手,
就像海洋牵着江河的手,
我不介意你是我的江河,我是你的溪流,
我不介意你是我的海洋,我是你的江河。
你是我叹为观止的归宿,
我全部的审美流淌过来,
一点也不含糊,我只想成为你的需要。
……
你所有的波浪都是琴弦,
你将我的灵魂拿去吧,
我不怕我的灵魂,被你收编,
我需要你的琴弦,时刻将我奏响。”
——第十三章《溪流的爱情》
如此的爱语多么动人心魄、真挚感人,这种深入骨髓、洞穿生死的深情厚意与爱恋,也唯有如金迪这样真性情的诗人才可以写得如此震撼、壮观挥洒。那声充满血性的呐喊“素----不辱使命的美。/我流向你,海洋中我的筋骨更俊朗更挺拔”,更是振聋发聩地向世人袒露出全部的爱恋:素----,不仅是他“不辱使命的美”,更是他“不辱使命”刻骨的爱。诗人以其最铿锵而毫无牵强地语言,没有一丝遮掩地表达了他最真实的心境,爱让诗人找到了生命中最好的感觉,他把它们毫无保留地给予了诗歌,并在诗歌中找到了对应生命的高贵与坦荡。而这种高贵与坦荡与诗人骨子里的仁爱之心密不可分。
“惟性情近仁爱,惟仁爱近天道。
草木不尽,流水不尽,风不尽,雨不尽,
田埂不尽,我之目光不尽。
此生有涯也无涯,
知音为舟心胸即海。
天晓,鸡鸣。阳光血滴般涌动在胸。
写满豁然,面对初生朝阳,
独见古今,独见生死,独见一道天光。
天光乍现,人与天帝一般高。”
——第十四章《天地与人活着》
拥有仁爱之心,生命之水才可恒久永新,才可与天地并行,才可游刃有余地在微渺与宏大中穿行,才可“此生有涯也无涯”,“人与天帝一般高”。
这是诗人生命修行的注脚,用天启般的语言将其提升为一种不可预知的力量,就像“北斗星之光从夜的深处降落”——“炎黄蚩尤在北斗里,尧舜禹在北斗里,/老庄在北斗里,荀子墨子在北斗里,/屈原在北斗里,陶渊明在北斗里。/你的眼睛在北斗里吗?你看看北斗星。(第十五章《久不见北斗星》)。无庸置疑,诗人也在那北斗里,唯如此,他才可以与天空、大地、日月、星辰、历史、现在、乃至未来之间没有阻隔,才可以对人间世事的否泰,拎得清,放得下。
对于生命中那些“最远的与最近的”情感,诗人说“只需片刻,一捧夜色长成一片森林,/弯过来的臂膀,并非完美,却是无法逃离的际遇。/迷离中,千帆尽失。/母亲点燃的炊烟,还在村口呼吸,/鹅黄渐行渐远,玉米和稻穗以浑圆诠释金黄。/三点爱,伴一生远行。天的蓝,地的厚,人的纯”;“已经有很多路,都是一个人在行走,/你来时,雨季刚过,炎热令人措手不及的袭来,/还有很多路,要你伴行,还有很多前世约定,/请你修改,请你参合,请你执行”(第十六章《最远的与最近的》。诗人以其独有的属于他个人的精神语法,打开了情感的无限空间,“三点爱”亲情、友情、爱情——“天的蓝,地的厚,人的纯”在其间穿行,语调随着思绪的涌动不断变化,还有语境的迅速转换,在不断的确定与延伸中穷尽所有可能性——“偏偏从九死中呼叫一生,偏偏自死寂的冬天拨动春心,/密不透风郁而不彰的暗蔽,放在大道上,/供人传阅。”(第十六章《最远的与最近的》)。诗人在这里运用了悖论的手法,赋予死以生,赋予冬以春心,赋予暗以明,让一些分离不再分离,这种悖论构成了一种超越的力量,诗人驾驭着这种力量贯穿生与死、冷与热、明与暗,继续着“最远的与最近的”传说。
意象在诗歌中的地位来自于作者内心对它的承认与宠爱,它是一种类似于资源的东西。诗人金迪在诗歌写作中有种本领,他能够驾驭万物,为他所用,这在他的这部《东方谣》中最能体现。在《东方谣》里出现的大到日月星辰、天空大地、江河湖海、春夏秋冬,小到蚂蚁、米粒、花朵、溪流、纤绳……这些都是他的情有所系,而他最衷情的是“夏天”。他“坚持自夏天的方向走来”——“夏天啊,只有你能解除我的困惑,/你是我热烈的蜜”;“自由、声名、真理,在夏天圆满”;“夏天要告诉世界明朗的轨迹:/蜘蛛沿着蛛丝向上移动,而不是飞翔。/火花从火中向上飞溅,而不是自天外降临,/浪花从河流中涌动,云彩高挂蓝天。/一切气息、清烟、笑容、烦恼、快乐,/都从自我中出现,都要经过夏天检验。(第十七章《坚持自夏天的方向走来》)。“夏天”成为诗人最清醒、最具活力与生命力的象征;它美好热烈的负载构成了诗人生命温度的基调。这种具有“方向性”的“坚持”代表着诗人个我的强烈意志,越是“坚持”越是代表着诗人对一种来自意识深处辐射源的渴望。
这一渴望让诗人发出声音:“心中的画只有太阳能比拟”,“太阳的画”属于爱,爱属于诗人,诗人腾身进去,在其中接受爱的能量——光的“气息”与“太阳”的炙烤。“光总在变,光又回来了,/光在思考,光成为我的气息,/我的行囊都在光里面。/光绣出新美的图案,映在心里,/打开眼睛,万丈火焰在身后,能不能也增加一丝光,或成为一个音节的犁铧?(第十八章《心中的画只有太阳能比拟》)心中的画,它属于“光”,只有“光”才能给予生命无限的能量,而这种能量“只有太阳能比拟”,诗人渴望他的“犁铧”能够犁开“万丈火焰”。这种追求让生命在最大空间中获得了完全的释放。
太阳上升为阳,月亮落下为阴,阴阳交合,生命发出完美的和鸣。可以说“太阳”、“月亮”它们都是启发诗人灵魂的神器。诗人为生命中的一切阳性蓄力,也为生命中的一切阴性柔软:“一旦月亮落下,/那熟悉的村庄就会安静地讲解生命行走与影像倚靠的故事,/母亲就会对孩子说:孩子哟,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开我,/去向你自己也不确定的远方,/但我知道你会超越父母,你会让我们的家,燃起从未有过的希望和力量。”(第十九章《一旦月亮落下》);“月亮”阴性的光辉是诗人在人世上的安慰,这种情感的分担使他的生命情怀更加宽阔与多思。“有一天,我们的躯体终归是会破碎的,/我们的灵魂,还会是高高扬起的么?/太阳身边,落下的月亮再次升起,一颗颗头颅在太阳身边、月亮身边升起”。躯体的破碎是肉体生命自然的路径,对灵魂高度的期许让诗人重新找到了生命主观的力量,“一颗颗头颅在太阳身边、月亮身边升起”的生命景象成为一种精神之美。
金迪是一个人生的解谜者,他把诗歌当作他解答百味人生的有效容器。在诗歌中他如虎添翼,如此浑然一体,靠的是灵魂的强大与丰富的生命体验与人生经验,诗人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他魔力般地把这些体验与经验变成了诗歌。
一个以有限生命寻求无限境界的歌者穿透幽暗的隧道,又抵达了生命的秋天。在诗人的眼里“秋天仁厚”,“秋天从未远离,秋天一直在心里。/春天的痛直抵秋天,从陡峭的梦中,/越过春夏,秋天丰满而苍老。多少条隐秘的道路通往秋天,/多少条宽阔的置疑通往秋天”;“我们试图进入秋天内部,却至多一颗秋天的果粒,/从温暖的春风到热量,从热量到夏天的火,/从夏天的火到秋的燃烧般的收获,/要走过多么遥远的路?”(第二十章《秋天秋天》)。秋天之于诗人是一种有效的平衡。在这收获的季节,一切的痛与乐,爱与恨,美好与晦暗诗人全部接受。
三、 存在之境下的现实观照与生命反思(20—30章)
歌德说:“有想象力而无鉴别力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而诗人金迪恰恰能把二者把握得很好,这在他的《东方谣》中有完全的体现。他超乎寻常的想象力与揭示生活本质的鉴别力有机地结合,并深深置根于现实存在的土壤,在困境中反思,挣扎中砥砺,存大爱,留信仰,化天地万物同生息,在《东方谣》20—30章:《三重世界》、《痛与美》、《大声言说信仰》、《光丰沛而宽厚》、《与大地亲密成智慧的生命》、《救赎奄奄一息的仁人志士》、《动物性曲张与蔓延的欲火》、《温暖的流速与善的去伪》、《舔犊稍纵即逝的时光碎片》、《满足的诗性在东方流淌》中形成了最具现实观照与生命反思的歌谣。
忘了谁说过:诗人本质上都是预言家,先知。这放在诗人金迪身上也很恰如其分。请看他是怎样阐释《三重世界》:在先祖世界里“我们啃食着那些语言,再啃食。/与此同时,我们诞生、生长、最终融入先祖的世界”;在本体世界里“凯旋的鸟儿神勇,它们把目光,投向我们:我们海浪般行走着,或陶瓷一样展览在都市。/平淡和朴素,打动着我们身处的岁月”;而在天神世界里“心空与世间等同,天地容纳其中,/太阳是一座城,月亮是一座花园,/天神是一道闪亮的脉管,居住在三重世界之中。”(第二十一章《三重世界》)。诗人将有形与无形的世界化合在无边的想象与鉴别之中。在某一瞬间让彼此绝缘的“世界”接通,生命此时成为无限的灵光。这种内蕴的彰显,同时也是对生命存在的一种承载。
而生命中更多的“痛与美”应是现实境遇的一种观照。“爱上美一生就能脱颖而出”;“一生都在选择,一生都有纰漏和盲点,/清晨与黄昏同乐,雾中,/洞见一张令人清醒的脸,一份另眼相看的美”;“思念是冲动的绳索,明媚处黑暗处,/都难掩急促。独一无二的爱情,/独一无二的亲情,独一无二的友情,/独一无二的红白相间的记忆,/在独一无二的黎明,转变成万千气象,/火焰是气息也是食物,语言是流水也是石头,/唯有神啊,你冷静得像一团雾气,/请勾勒出灵魂的面貌,我需要灵魂与心,/根与思,意识与光芒相遇相融,/我需要它们,为我俗世的生命,/提供神圣指引。我的原初躯体与原质精神不可分割,/我请求黎明,将我完整表达。”(第二十二章《痛与美》)。
诗人以其自由本真的诗性气质捧出自己的“痛与美”,他渴望完整地表达自己,渴望神圣的指引,他无畏地献出自己的灵魂于神的面前,让神与世人共同见证他的“独一无二”,倾听他的心声,这种生命的反思无限接近灵魂中的神性,诗人洞悉着自己不可分割的躯体与精神“大声言说信仰”,他说“信仰,真正的信仰,一直苦苦挣扎,苦苦挣扎着”;“信仰在每个人心中,上帝在每个人心中。”;“不可言说的井盖,蛙鸣自井底传来,/井中响彻,山依然被四季表达。/你的每一行脚印都会被风雨甄没,/唯有闪光的密语和思想汇入星空,/唯有洁净的星星般的信仰引导神圣事物。/生命从这里走进不朽。一生追求与真理相像相溶。/从圣洁的母亲开始,到圣洁的真理结束。”;“上帝之道。万物之道。人之道。/站在万物中间,我们接受上帝命名,/接受一切欢乐与悲伤,接受多重的变化与单纯的恩典。/在神圣的信仰面前,我们写下:天之人,地之人,天下地上之人”(第二十三章《大声言说信仰》)
在诗人的生命与信仰之间,始终存在着牢不可破的联系,尽管有“苦苦挣扎”,但信仰却始终在心,它是诗人的生命特质,在一生不断地相溶中诠释生命的奥义,并承受生命带来的一切欢乐与悲伤,变化与恩典,实现肉体与灵魂的相契与共生,而无愧于那大写的“人”,让圣洁的光亮始终照耀着生命,并“随光芒和岁月经典”;“光的拥抱,让我们生命稳固”;“每一份光都不孤独,都有另一份光亮相伴,/它们如同可以觉察的灵魂,/它们如同潜隐的真理,/它们是知者、念想、思择、漩涡。/它们如同不允许你逃离的荣耀”;“拥有爱的生命才是有灵魂的生命,/拥有光亮的生命才是不可分割的恒能”(第二十四章《光丰沛而宽厚》)。
“丰沛而宽厚”是诗人赋予光的哲性,在漫漫的岁月中,它逐渐转化成为诗人化腐朽为神奇的生命之光,从这个意义上说,光也是生命中的存在之境,它是天空的召唤,“与大地亲密成智慧的生命”;“扎根在土壤深处的眼睛变成心,/听土壤的心跳,与土壤的心一起跳动”;“这时每一阵微风都是恩赐”;“不介意在我的躯体前加上你的名字,/不介意你限制我的含蓄助高我的宽厚,/只有一个美景,只有一次际遇,只有一份抓牢的唯一。/高于任何言语,高于任何幽暗之中的渴望,/你解读过的忠告我将再次修改,/我将再次,以雷声浇灌被你挖掘的潜质。/多一些轻声细语少一些嚎叫,/这是本性之中的本性,这是黑暗弥散的状态。”(第二十五章《与大地亲密成智慧的生命》)
与大地的亲密是诗人所特有的平衡术,亲近大地,就是亲近生命中的智慧,它激发诗人去温爱,去寻求,去发现,让生命存在于那无限敞开的大地之中。尽管这些“际遇”如深沉的矿脉一样,但诗人却准确无误地把它们抓牢。
我们身处一个贫乏的时代,先天下之忧而忧,始终是诗人不能抛弃的自觉意识,他渴望民族昌盛、国家稳固,百姓安居乐业,为此,诗人发出“救赎奄奄一息的仁人志士”的呼唤。
“把拆穿谜底的重担交给谁?谁在人群中披着鲜亮的勇气?
沉思与一杯享乐的酒,流向足够光鲜的土地,
那些毫无遮掩的欲望比赞歌比舞蹈疯狂百倍,
那些表现既不悦耳也不动听,那些洋洋自得的邪灵附体后,
第一道生命之光第一道霞光统统显得孱弱,
发光器在高于眼睛许多倍的地方,亮着绿光,
贪婪已经拆除掉无数圣殿,江河也被拆除掉生命之源,
江河干渴地张开坚忍,艰难地判断前方的道途。
……
忽然,我们就在不能企及的光里,
看光芒四射。我们置身其中,又泅渡事外。
忽然,我们就成为复制品,成为某种需要的摆设,
在真理与伪真理发生冲突时,我们拥戴着一份诗人的诙谐。”
——第二十六章《救赎奄奄一息的仁人志士》
诗人所着眼的重点,不是突出现实的矛盾,不是对社会的腐败、丑恶、龌龊进行具体的揭露与抨击,而是在于敦促与唤醒。诗人以宏观广袤的视角和视野将复杂的现实矛盾与危厄通过意象转换以另一种形态和性状使人深切的感知,通过“圣人立象以尽意”的方式令人顿悟与觉醒,诗中的“仁人志士”既是本体,又是象征,诗人的用意并非是为现实的贪欲、贪婪增加证据,而是想通过对“仁人志士”救赎,从而使社会走向和谐与稳定,体现了诗人深刻的忧患意识与悲天悯人的心怀。
诗人很自然地完成了心灵中理想境界“救赎”的图景,并给人留下诸多的启示。在这个物欲的社会里,令人痛彻心肺的事实是“动物性曲张与蔓延的欲火”比比皆是,“一切角落,一切世等,一切人,/同情斑马的越来越少,/学习鳄鱼的越来越多。/狼图腾。丛林法则。/普世价值:利欲熏心”;诗人虽然置身“物欲”之中,但很显然,诗人已经领受了灵魂的开示,总能时时警醒,“惟境界是灵魂的栖居之所。/灵魂有欲,犹于天上有云,/灵魂的本质是蓝天”;“物欲不是支配灵魂的钥匙。/物欲要由灵魂主导,灵魂在漫天大雪中唱着人性的歌谣。”(第二十七章《动物性曲张与蔓延的欲火》)。
诗人对生命、信仰、情感、价值、存在、人生、灵魂、社会等诸多与众不同的认识与释义,实际上是他内在精神维度在散发着光亮。这种光亮结合着诗人的明锐,真切地传递着诗人的感知与超然成熟的生命悟境。“一生一个做不完的题目:善良的心。/一生一个反复念叨的命题:温暖的世界”;“以肉体之力迎接太阳,太阳只是一个火红的圆;/以灵魂之力拥抱太阳,太阳是永恒的温暖。/月亮的柔美得益于太阳的善良吗?/世界是太阳居住的地方,是温暖的庙宇”。(第二十八章《温暖的流速与善的去伪》)。诗人在温暖与善良之间发掘着生命属性,他深知太阳的光辉永不会止于生与死,但生命有限,诗人在太阳的形象中获得了无限的温暖动力,让生命在“温暖的流速与善的去伪”中充满质感与深度当是诗人的心之所弛。
面对时光的流逝,诗人在遵从于这种现实时,也满怀着虔诚去面对自己生命中的那些过往。“我熟睡的时候谁在看我?/我在俗世中清点自己过往的时候谁在看我?/一条一条的河流我们渡过,/陪我们渡河的人还剩多少?/自己是多少渡河人的目击者?”(第二十九章《舔犊稍纵即逝的时光碎片》)。作为人唯一不能拒绝的就是时光与生命中的过往,它做为一种存在保留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正如诗人所说:“那些状态无需再描绘,让所有细微之处长出米粒,/来自田野的净化侵润我们,/我们吃食物,吃植物与动物,/吃掉自己的青春与年华,/获取天启、精神密码与苍老圣典后,/我们走向永远的存在”(第二十九章《舔犊稍纵即逝的时光碎片》)。诗人灵魂的深处具有一种神奇的能力,他能从过去、现在去感知未来。在某种意义上,好的诗歌都与诗人良好的感知力有关。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金迪懂得,诗性之于诗人意味着什么,它是:
“随时皆可振动的隐秘与传达至每片树叶的张力,
填充远古的、玄妙的、神性的、简约又敏锐的脉动,
诗歌变化着每一首黎明的范围,
诗歌改变着每一片黄昏的热情,
从灵魂起跳到时空飞跃的刹那间,
诗性渗入美与丑、痛与乐、光与影、
远与近、天与地的分解与合成。
尚未抽离的理想、无从遗弃的深情,
以坚硬又柔润的诗性元素,
撕扯修复每一段戏剧性组合。
……
诗性是人性的房子、田野与大地,
诗性是思想纯粹的动力,
它们总希望真理变得悦耳动听,
它们时常希望生命清晰无损,思想激发春天的想象。
……
不能让自己脱离东方的颂歌,
诗歌和世界永远不能隔膜,
宇宙因为大爆炸而创生,
诗性是无限世界中无限之舟里无限宁静的灵魂。”
——第三十章《满足的诗性在东方流淌》
这是特殊的富有灵性的诗性,既是存在本身的变形,也是生命的投影。它的能量总是能够创造完美之境,正如金迪的这部长诗《东方谣》。诗人赋予诗的任务是“一起生活,向无限的光辉敞开,使几个伟大的词复活无限存在于光辉之中,而不在大量的词汇之中。”(博纳富瓦语)。人不能只为躯壳或者肉体活着。生命要获得精彩才有其意义。对于诗人金迪来说,生命的精彩就是他的诗歌。对诗歌的热爱与探索和不断的创新,才是他的心之所系。因此,诗人才用诗歌追随着诗歌,用生命回应着生命,在生生不息的路上,继续着诗歌与生命的生生不息。
纵观《东方谣》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包罗万象、无所不在的,诗人更像是一个无形无影的神灵,时而天空,时而大地,时而春夏秋冬,在诸多的空间、瞬间里,洞察着、体验着,在意识流中,冷静地揭示出生命的奥义与世界的复杂变幻,与其说是诗人在诠释,不如说更像是冥冥中洞若观火的神明在喻示。这种不同空间的并转与交错,还有现实与存在状态下的互渗与溢出既能让人感觉诗性的魅力也同时具有神秘的意味。诗人没有被诗应该怎么写所拘束,从始至终,高屋建瓴,展现出他深厚的智慧与功力,从而让世人见证了这位精神漫游者生命高歌的喷薄。
2014-4-3 于辽宁丹东
1.
那些古老的法则会在我的身上复活
那些尚未出现的神秘的部分将眺望
我的灰影消逝在尘世的针孔,将显示
自身瑰丽的形状在空寂的苍穹额头
给新一代的继承者,他们更加孤独更加虔诚
走在我们看不见的困厄之中,我们遗下的
馈赠已不能帮助他们什么,甚至坚韧的船桨
已有变作浓郁积云/包袱的可能
我忧虑那些在今日不存在的看不见的事物
而却忘记今日存在的看不见的事物隐藏的祸凶
我该和今日斗争,把今日不存在的看不见的事物
还给遥远的他们,我们则把恐惧的大任在今日完成
此刻正是你返回故里的良辰
在树木中心飞行的那一种青铜
我在你那细声慢语的描述里
已目睹我们和伟大之间永久的平衡
2.
古老的传统已经丧失于我们的手中
我们无罪,也无沮丧,也不该说我们
本来就是这样,不幸的认识比事实的面目更糟
我们仅仅是遗失了昔日的风光,但我们仍在路上
从大路转为小路,从主角转为配角
过渡者们顿足他们失去的沙龙,而无产者的我们
假如我们是无产者,我们来临尘世,我们
有什么抱怨?一枝塑料玫瑰的美也毕竟是美
也毕竟确定了永恒的方向,而且将要发生的
我们并不能看见,我们的猜测中充满陷阱
但是今日,今日我们已在一孔幽深的旮旯里
智者在喧哗中也照样能听到我们微细地自言自语
形态似乎渺小,但人类最高级的混合物
尚未形成,但我已知:内中必有它的成分
即使不是核中的核,也是核中最厚重的纹路
每一缕中都居住着一个灵魂,即使腐朽,也是鬼影幢幢
显示神奇的幻境,在机器中,在航行的飞船里
我们能够接受崭新的事物,包括罪孽,包括新时代的眼泪
我们会在漠然的微笑之中、在变化的事业中生存
当我们回顾今日的忧虑、恐惧、迷惑以及沉堕
3.
可以发现连环套,在断续的事实中
然而连环套鲜明的秩序,我并没有洞悉
甚至连环套本身也沦于想象的浊流
还有事实,难道不是一根笔直的木棒?
挥舞在头顶,驱逐羊群跃向平原
从低地,我看见或不看见,能有什么意味?
重返缄默的内脏,那里的风物也在缄默中
掩起自己的面孔,没有更深奥的内容
强调其中的一种,强调具有暂时性
永久的亦永在平列之中,天秤有无限的秤碟
无限的量度,无限的秤杆,这样的天秤
在实有的天秤中只有端倪,在我的机心里
但愿不是泡影中的泡影,而是一个相貌平庸的人
一个存在者,由他的笔开始,这我能够看见
然而你仍不能说我已经具备必有的信心、决心
我只是知道我已经开始锻炼,在一页草纸上
4.
什么都可以生存,可以有,神话以及面目上
精美的商标,我不干涉你的权利,也不捍卫
我在自己的内心里,安排词汇的笔划和位置
变换抽象的机器,在它的后面,幻境呈现!
以后的事情归四季统领,甚至某些也在
你的手中,我有点儿微不足道的忧虑
我也知道这忧虑是盲肠的部分,我是个
不够坚决的棋士,左手的一枚还未放下,右手又拿起一枚
但是我分明知道以后的某些倾向,但我
为什么不看看广阔的今日?心曲九转的今日
浩淼的昨日?淹没在悬铃木叶中的沙粒
本是粒粒可数,现在面对它不知用途何在
被时间纠缠,一种虚弱,进行不下去的黑暗
笼罩在它的环境之中:流逝,不知所终
几乎成必然的结局,我不情愿,但我不知
怎么办,也许坐下会好,至少得片刻的歇息
5.
我将面临陌生的东西,至少表面
它是这条僻街的一部分,我挑拣一个
进去,也许根本进不去,我将和
一盆脏水、洗衣水以及愤怒的吼声一起退出
如果我能够进去,发生任何意外
都没有关系,即使和死亡类似的格局
这比较极端,出现的可能性小到毫巅
而更多的是我能想象出的大约的情形
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但他满腹悲伤
隔着铁栅栏那小小的牢狱:
叔叔,放我出去,你的东西我全都买下
几枚硬币,可怜的在地上滚动
也许一位妇女,带着色情意味,然而和美好
也很相近,柔和的遭遇,一抹而过
而过,依旧是漠然的人,告别,所有的
都是过往的罂粟烟,所有的,全被忘记
机器,为什么不是机器样儿的空间?
如果和兜袋中的物品一模一样
又有多么可笑,你回到了家?
你向世界兜售什么?在这堆废弃的物上
良心,以及和良心有关的雨滴
沿着额头滴下,心里:一个冬天
在寒冷中呜咽,我已是另一类浪人
沿着雪路,祈望一个豁口容纳工作和安宁
6.
在外围说那风暴的中心有什么意义?
我们已脱离外围,甚至脱离曾有的既定的肉体
让他们去说他们的园地,地形、土壤与昆虫的歌吟
我们在我们这里,我们将它说给听它的人
他们已经存在,噢,不,他们随着你的产生而问世
在你单调的黑暗中,他们灵敏的耳朵已经听出了丰富
仿佛音乐中最美的一节,我们沉湎于苦涩的酒中
这核心中的酒,你们怎么可能咀嚼它的滋味?
虽然外形相似,虽然我找不出区别它们的试纸
但是已经不同,像一寸的飞行与五万公尺的飞行
我们要的不是姿态,不是色彩,仅仅是范围
在某一个范围,我们已突破既有的监狱:
说那核心的时候,我站在了哪里?
我:和外围没什么差异,为此而沮丧的
那个人站在了哪里?而核心中的人始终缄默
他们有他们的问题,而他们的问题却不必说出
7.
我变为我们,其实仍是一个人和一群
和他相似的影子与鬼魂,为使自身
不那么孤单,在字面上,选择一种更为有力的
谎言,是的,是谎言,令独处者心满意足
所以未能握住的地方在尾部暴露,我怎能
揭穿自己的把戏?我对后世:其实真的有
无数个不同的人,冠以教士和水手
都可以,我不介意他们戴什么样的帽子
在我们身边走过,时时刻刻,我都会
显示这一原则,而不是从前的一个时辰
代表公众的一部分,也许真的有这种意味
我的方向看起来比季节更单一
更像我的兄弟的名字,在冬天,开始启用
想念的口吻讲述:不是时代,我必须
声明,不是时代,是时间的沙漏
沿着我的手指无限扩大的缝隙
8.
我的生活中,有许多种美妙的奇迹
在耳朵似的木匣里,在李花似的浓荫里
谁也看不见她柔软的舞蹈的身体
当尘世沦陷于醇酒,在头顶洒落红晕
她就在我的肺里,我却痴于精灵
她就在我的胃里,我却迷于昏睡
可惜,逃遁的一次获救的机会
红发孩子,睁眼,从有形到灰烬
每一种奇迹里,都有一束墨色的奥秘
每一束奥秘里,都有一层轮回的抽屉
启开,关闭,鬼魂在月光下游行
我的肩膊搭着幸福的潮湿的手臂
向虚空靠近,为一次最后的完成
我的坚定的完美的外形中隐藏着
虚弱、胆怯的心,单薄的袍子
披在身上,结局里,谁漂来漂去?
9.
烧掉地图,人变小
事物变大,噢,不,仅仅是恢复
原来的样子,指形态,而不是
内容,内部的事,谁能说清?
神父?长官?噢,不,自然?
都不是,这事确定了,别再说
忧伤的事也别提,从篮子里
灰黑的雪在墙角,像狗
玩具,留给这小小的,什么?
我不知道,托尼,我不知道,简
我什么都不知道,再问,只有
泪,只有,颓废中的睡眠
你会看见,你会的,在墙角
一条狗,站起来,绕过那块
美丽的骨头,向灯火深处
游去,那块美丽的骨头,曾有
一副健全的身体,跳着,笑着
在你的地球上,噢,别,别往
歧路上领,往这儿,一个梦想
往那儿,一段枯木,垂首当年
10.
向下推进,沿着上一个句子,上一个词
凭着卑微的才能,我怎能看到最终的存在?
甚至缤纷的幻象,我停留在第三句,甚至
第二句,没有成堆的瓷片,更没有强劲的光芒
注入揭示真相的第四句的内脏
停留,悬在空中,我只能信笔涂鸦
一个伟大的使命草草收兵,走向异乡的路径
历史的继续不容犹豫,一轮坏的链环
串在肋骨的缝间,什么时候会折?
什么时候呈示更可怕的灾难?也许
在第一句、第一词中已预示未来的发展
来自隐秘的发动机,在泡沫室内隆隆作响
我们不可能看见,我们不可能在没有神的
指引下,捡到完美的环形贝,好像碰巧遭遇
一个好人,是注定的,在旅途中的行为
这一秒钟,你是被弃的,下一秒钟,你是饱满的
11.
具体的时间,一个年头,一个时辰
都将湮没在纸中,1994年,新鲜的?
带着怀旧感?对于见多识广的地球人
什么都是旧的,在临世的刹那间
一种本来的特性,最终被沉思者发现
从蛛丝马迹的草丛,不是被骗,仅是改变
外形,像青年时代简朴的欢宴
跌入深渊,谁能打捞上来,黑暗?
借助复杂的器具?在这条方向上
将被浸泡多久?何不向前走,像蒲宁
走马观花,或摘掉眼镜,创造印象派
变幻的光线中,经书印着混乱的花影
赏心悦目,却藏不住无能的悲苦
确定的完美的梦,在天秤的右端
摇摆,一个人的命运已然清晰,像掌纹
而不是皱纹,在夕阳的额头度过晚年
12.
我有过的那些日子,跟你的一样
消逝在黄昏的尘沙中,你流过的泪水
也曾是我流的,我们都陌生,而且客气
对坐着,也许将要经过更多的日子
我曾怕,怕错过什么,像你一样的
好人,但今日已不这样想,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有和没有;如果上帝
让我们一起说出那个词,我不会犹豫
说过又怎样?宇宙,虚无,不会改变
还在深处,候着你我这样的笨人
所有的笨人都要陷进去,别悲伤
所有的笨人都会幸福地陷进去
时间短了,这是最重要的;时间
变短的时辰,欢乐的国家建立的时辰
为什么不提前抵达,沿着刀光、绳子?
我在抖,有隐约的声音挖苦我的机心
13.
我在全部世界之下,我像黑暗的源泉
我比最渺小的那个人还要渺小,但是大过蝼蚁
以及蝼蚁蜷卧的鼠须草,我看不见他们上演的
舞台剧,在星光燃烧时辰,熄灭自身的幻影
头顶辽阔的石头,像薄雪一样完美,像悲伤
一样不堪重负,而我是一根坚韧的缝衣针
妇女的裙服,作为一根圆柱,显得过于脆弱
这种景象充满怪异的色彩,旁观者胆战心惊
但危险发生的可能性比头发变灰变白的可能性
仿佛距离不远,仿佛镜中对视的两位褐面青年
他们究竟有多远?尘世的尺度,在想象的余生
愤愤不平,喟叹:啊,神秘,你要了我的命
从洞悉、全部的基础开始,肉体未获膨胀的
机会,他们默颂自撰的祷文,他们向深渊滑行
一种浩荡的进军鼓舞我业已颓废的意志, 向下
在蒜皮的第几层中,能看见核心模糊的闪电?
14.
在时间与词语的枷锁中,完成仅有的一次
名为虚无的旅行,没有监狱、集中营的短语
它们过于庞大,不合黄金分割律,不合人类的
躯体,甚至幼小的中指根部,它们过于宽容
被敬仰的束缚已超越空气、服装的阶级,在
昨夜,我洗澡的时辰,侵占皮肤的要塞,留下
孔隙,析出无色的浆液,成为劳作的一部分
其实是抵抗者的忧怨之泪,洗却先在的耻辱
骨骼错综,仿佛迷宫,而本文主人公无所不在
已经打乱的程序令两目晕眩,速度,掠影
一秒钟后面是另一个一秒钟,紧张,颤栗
这样来一刀,能产生多少奇迹与启示?
怎样的操作技术,关系自由丰满的限度
我们找到一个出发点,而数轴右侧还湮息在
初春的寒雾中,电脑屏幕显示假设的万种可能
而我只要一个,仅仅一个,我就能够,歇息
15.
在兄弟们的精神中间,构成一组词汇的源泉
而其实孤单仍旧保留,被异物触动,盛开土花
在街市,促进链环的铸造,牢不可破,但
我忧虑这联盟可怕性将在午夜时分突然醒来
一次革命,至少给地表以损伤,也许新事物
显露端倪,但我向词推动的双手令我别扭
强扭的瓜不甜,甜的除蜜汁以外还有砒霜
帮助强者度过难关,不存在者被恐惧击中
来自暗处,自身隐形,像空气中的乙肝病菌
只适于中途的人,更适于无路的人,手捧书卷
到穷年皓首,要将一段乐章形成完整性,汗滴
在热铁上烫破,一个气泡,一个健康的桃符
被什么逼入丛林?硬着头皮,悬在门扉两侧
离地面的高度,盈盈一握,走不动,从胸部
向外界扬起冗长的蛇鞭,鞭挞快速游移的倒影
不够,快,吆喝卡在喉管,一把秋天的短斧
16.
怎样辩白传统在心中留下的路径,也免不了
面临荒芜的格局,而后者才是重点,从前的
被当作修饰语,在一些细微的方向上,改变
积累着那些遥远的毁灭性的元素,在今日
被省略,被作为反对党的胚胎养育,在
佛罗伦萨,他属于哪一类集团?在字数缺乏的
下午向翌日拐弯,翌日或许丰收,或许更加
贫穷的郊野,浑身泥水赶着落日的牛车回巢
但不能手无寸铁地生存,合金的笔尖自然包裹
其中,从烟雾弥漫的寺院中挑拣材料,一种
材料,谁在回首?必然,但不要误认此举是
投降的行为,他盗走人体的结构,在墓场上
根据什么使万物变成另外一个系统中的万物?
你的脑子容下多少层宇宙的熔炉?燃烧着
幻象,生成,潜在的逻辑,在尾部显示虚弱
以一声长叹代替,或以一种射线似的连字符
17.
从时代上升到时间,过程中,抛弃细节与爱人
我,围着我构成的太阳系,眼泪民族,铁器
回忆,沿着蜗牛壳的螺纹,或比它更复杂的
线路,决不恢复最初容颜,仅是一种运用
不能像想象中的灵魂脱离肉体大地,手段
与目的之间,距离尚远,诸多的空间站皆在
建设之中,第一单元的一种,产生附属反应
骄傲的行列,历史的虚荣,终于点明,这幻觉
但它促进挖掘的速度,此刻,不必告诉面临
真实处境,不必提供罂粟和餐具,方式要靠
自由选择,有更多的方式,指向过去,一种
指向词语,第二种,重复是其中耻辱的段落
反对一层一层剥蚀,先在的沙盘耗尽有限的
功夫,反对昨夜,井也是剔除的一项业务
下降,没必要,抛出去的招术敛回大脑中
制造新的身份,乌托邦和他的空想主义者
18.
以为完成,其实是虚晃一枪,别出现幻听
别出现那讨厌的代词,妨碍人类在剧终和奥秘
捉迷藏,和在明处的逍遥者,他们头脑得意
在末尾处丧失锐利的语气,颓废仿佛午睡
向一地聚集,共同的水分:雨、雪、霜、露珠
被轻易跨越,何时具备光速?这老实的仆人
老旧的句子,前轻后重,向一侧斜,什么能
取消果核的中心位置,拥戴锦衣华裳的新王
仍旧是系列影片中的一部,面孔由朱变灰
像一个注重对称的世纪,左右,中间的轴承
还没这样的景象,具有如此夸饰的风格
纸页的水池,渣滓在游泳,波浪卷向大陆顶端
但是,这小王国的第一次起点,便逆人意
达达的阴影浮现镜中,摄回他所赠与的礼物
回溯的挑战,倒立的杂技艺人,歧途石榴怒绽
寻找完美的结果:不断毁灭半成品,以至无
19.
下工后的正午,我开始写作冥思之歌
它从不脱离细节的材料,外形发丝般纤弱
内质和金属仿佛,我认定这属于自身
衍生出的器皿,有名称,涂清漆的蓝杯子
或者另外的读者随意挑中的什么,我怎么
猜得出,他们脑中泛起灰色波纹,经过
若干手续,才形成我能够辨别的图画,而这种
可能性,不多见,在一孔窄环里足以穷尽残生
说话人露出可怜的表情,我以生硬的笔调
令辞句的道路转折,向过去,不至于消灭初衷
废话的比例过重了,停顿,在速食品成熟的
间隙,利用一个小节,在未来,可以删除
具有戏剧的所有成分,恕我将他们省略,只留
解释,他们在动,至少在嘴上,我在他们
生动、鲜润的嘴上,作为一个口腔中的精灵
我的体态过于肥胖,适于笑料的开头大写字母
20.
在那些被命名为终结的系列词汇中,我的迁徙
动作,像热锅上蚂蚁的垂死挣扎,赢得
善意的笑声,我称之为漫游的方式,由四肢
缩向内省的心灵,索性投身到寂静门下
但是我舍不得,诸如写作一类的惯性,也有
年龄的原因,若我正处旅途的末梢,那么
我就会自然地垂下双手,我没有服从理性
我破了例,我对自身不放心,离开拐杖
也许存在的真身将灰飞烟灭,我未曾试过
不敢,一旦离此灿烂的链环,就再也不得回返
对于明知故犯的人,高处的物将施舍怜悯
而我为一致奋斗着,让多种弧线重叠
采取室内的姿态,在右侧写假想的天气状况
不查人工制作的历法,仿佛在地下,睡眠多过
劳作,为一种更空洞更伟大的幻象,尘世
众人,都解散了,心脏模仿钟声,报告:时间
21.
朗诵,对着一间空屋子,对着一位假想中的人
身份变幻,在一节之后,甚至在一句的腰部
仅仅几个词,他就已料到下面的涵义,只是
对形式还一无所知,形式,关键中的关键
给一个四射的物体一种固定的语调,虽然
统治的面积缩小,那悲伤的领主也不会介意
他会友善地报以理解:你在我的一种方向上
你掌握我的全部,这影响,或许有害
焉知他不是对自身倾诉,带有强迫性
四壁的回音,喉头的振动,眼眶里的水滴与
雾气,仿佛戏剧中的练习,一把马尾弓
左右摩擦,他所懊丧的,至始至终,未被甩出
他听见的冷漠越过赞颂似的沉默,他不能确定
他的朗诵在多少厘米的木栏上?也许
不该在口上萦绕,他们已回到一间更小的匣中
像在一只葫芦里的历程,只是倒着,上粗下细
22.
生命在冬天,在室内,愈来愈缓慢,一天
仿佛蟑螂的一辈子,用它的历法,计算我们的
时间,我得勤于碰笔,勤于记录那似乎是
相同的心思,有着巨大的差异,甚至转折
模仿蜜蜂的复眼,被细节的龟片镶嵌,但必须
剔除甜的滋味、黄的色彩,实践曾有的规划
悲痛、欢欣的倾向被轰走,作为传统节目
它们不再受宠,而且像百米跑一样惹人生厌
写字的意义,在这项事业中,变得高大
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技法,摄像机比较可行
但对于贫困的作者而言,它尚是翌日翌年的
选择,应该诗意的地方被水浸泡,目前尚未
处理妥善的哀怨,和句子长度有关,和什么
什么有关,得隐瞒,在冬天只能做,一件事
何时躲在苹果纸箱后面,小睡,何时爬过镜面
在一本小册子上,逗留,将棕色小腿弯起来
23.
不要误以为观念悬在我们头顶,像太阳
照射我们凹凸的头皮,这是确定的领袖原则
我们对汉语以外的语种的贫乏,并不会增加
我们对汉语的崇敬、信赖以及别的,没有负面
有四分之一宿命的原因,但是对于现状,也
只好说:这么多,懵懂比清晰更受好评,在
此刻,他是唯一能够畅通无阻的客人,他可以
把我们当马骑,我们得感谢他赐予的路线
不谴责别的,我们能力有限,指甲大的领域
穷尽,还需要若干圈轮回,有一种更高级的
孤陋寡闻,已经发生,所带来的不幸,正好
降临到我们的心灵,我们被纳入他的眼中
被他以淡漠的饲料喂养,他没指望我们扬蹄
在荒原上创造奇迹,我们不适合在双管话筒
后面,被宣传,我们头部有一条猪尾似的辫子
是鬃,甩动的风在我们平静的衬里,形成风暴
24.
从背景中飘浮上来,仿佛一颗凄美的灵魂
女人的形式,暮色的智慧,旋转着,向站立的
平台,远行,在那后面的观察者,目睹一段
往事远逝,储存着幻影,为自己提醒儿
插叙:抚摸是怎样的刻苦铭心,来自异处的
节奏与轻柔,铁钉在口腔内,碎成粉末,只有
一根完整,被小舌拖至肠胃,疼痛产生的存在
宁可没有,江水和旷野中的旅馆,静寂
向我旋转着,如果是托盘、机场,也挺好
如果是相类的星体,毁灭,不可避免
忧虑在胸中煮茶,鼻孔喷着银白的蒸汽
在低空中,我被波普的怀抱拥有,噢,奥西普
但它仍擦身而逝,与观察者历史雷同
它落脚哪里?为什么要无休止地漫游?
它赐予的光,使我的什么延长一个时辰?
但又使我的什么缩短两个时辰,让我心伤
25.
告别,和历史,和众人
没有尘世的份儿,在酒宴上
作为肉体的左半部,我怎么
拆卸,用浸着黑墨汁的手?
一个,仅仅的一个人,好词儿
但为什么你不懂?仅仅一个
就有了全部,在宇宙的篮中
各种花色的点心,一个师傅
尺度两端,都重要,别
忌讳脆弱,长亭里
蒿草刺鼻的暗香,鱼贯而出
客人,我收拾秽物,在午夜
大钟鸣奏,所有的神安歇
鞠躬走路的小家伙回到书的
扉页,凝重的眼,擦着大地
艺术是阴性的,她比我更美
26.
在形式仓库中,挑拣合于你们的
愚义,在某个精致的硬皮册页里
固定,庄重而
显示光辉,脱离往日情境,为新一代开路
几乎所有神话依据此模式产生
而“为新一代开路”将为新一代纳入实验室
平台,将为各种仪器探究,甚至被置入窗外
花园的绿桶中,谁能够确定下一秒钟渐变?
而且你应该了解我的假设性的口吻,一个群体
和另一群体,不存在天体之间的那种关系,更
甭提倒霉的血缘,还有一个人或另一个人,比如
就是我——作者和你——读者
你做什么,别扯上我;我做什么
根本没你——延续性将呈示
今日尚未掌握的某种形态,诡计多端
像鲫鱼,一会儿吐一个气泡,各个不同
27.
互相折磨,真正的幸福,怎么流落街头
行吟者,里面烦苦的代价,黄金的包袱
时时刻刻,攥紧你滴出血汁的
心灵,火焰中的黑骏马啊
在他们我们荒芜的颅顶
外面空有愉悦的光泽,但真就是日日夜夜
目睹的神圣,转过优美的身体
给我一生的黑暗给你一瞬的光明
为什么?耿耿于怀,操
还有什么把柄在前世的统治者手中?在这一节
轮到我向神秘的区域提问:燃烧的玫瑰
我将永世拥抱燃烧的姓氏在流放的途中
心甘情愿,在世俗画卷里生活
唯一的宗教皇帝,急不可耐
一个女人,一座旅馆
在前厅里,我乘着电梯下地狱
1994.1.3--2.4.
当“饶舌”一词嵌入题目,啰嗦与嚼舌的原意将注定遭到文本语境的揉皱、折曲,它终究“呈示的是语言的繁复、驳杂甚至慵倦的一面”[1]。“饶舌”意味的言说无效,被桑克扭转为带有自言自语特征的诗歌口吻与文体形式,滔滔不绝,并非面向他者的雄辩修辞,而是源于主体困境的自我论争。自言自语绵延为由二十七章构筑的长度,经验的私密性与情境的隐喻化则加重着章节之间的密度,由此造成的晦涩氛围,赋予文本迷宫式的魅惑与难度。法国人雅克·阿达利认为迷宫“描绘了宇宙可预见的一面和不可预见的一面。穿越这个宇宙犹如度过人生,既为人所追求(因为人们最终可在人生中寻得永恒不朽),亦为人所恐惧(因为虚无亦在人生中窥伺着以求一逞)”[2],这一论断将迷宫的空间结构与生命形式联系了起来,据此而言,文本的迷宫结构表征着生存与写作的双重艰难,按已故诗人张枣的说法,即“诗的危机就是人的危机;诗歌的困难就是人的困难”[ 3],也正如大诗人昌耀生前借《僧人》一诗发出的慨叹:“语言的怪圈正是印证了命运之怪圈。”在写作《饶舌与罗盘》期间的日记中,桑克曾绝望地声称:“诗没有意义。活着没有意义了。”[ 4] 为了克服人与诗的意义空白,文本中的“我”成为必须穿过迷宫的旅人,以孤注一掷的方式摸索着,趋向可能的出口,时而绝望,时而欢欣。抵达终点意味困境的解除,诗题中“罗盘”则象征解除过程中对方向感的持续校正,“饶舌”与“罗盘”并立,正是迷途与正轨的往复论辩。
借助一些人带有策略性的阐释,上世纪八十年代成为新文化运动与“五·四”的历史镜像,被一厢情愿地构想为新启蒙时期。倘若果真如此,八九十年代之交的“诗人之死”是为启蒙话语又一次宿命般的挫折,酷烈的悲剧形式似乎预言着九十年代人文精神的失落。历史断裂后的巨大空白,是桑克的语境,《饶舌与罗盘》试图应对的困难,可概括为一句质问:在商品社会的内在逻辑之中,诗人何为,诗歌何为?对此,一些诗人提出“本土气质”、“中年写作”等概念,渴望迅速为想象中的“九十年代诗歌”作出命名,以求名正而言顺。相比起来,桑克似乎更为忧郁与犹豫,他没有依靠理念的演绎,而是以完成长诗的艰难过程来思辨写作自身的困境,对这种“元诗”意识的明确是阅读的必要前提。就文学写作而言,八十年代与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相似之处在于如何从语言中清除历史的幽灵,对“胡适们”而言,幽灵是乡土社会永逝后失去基础的古典诗法;对“新时期”以来的几代诗人而言,幽灵则是革命话语施加的语言暴力。历史幽灵恍若扩散的癌细胞,化疗无异于七伤拳,如何修复自损三分的语言病体,如何抑制历史虚无主义的发炎,是穿过迷宫时遭遇的第一重障碍。对此,“罗盘”指向了过去,即从历史时间中发明或回收一种写作上的优秀传统:“此刻正是你返回故里的良辰/在树木中心飞行的那一种青铜/我在你那细声慢语的描述里/已目睹我们和伟大之间永久的平衡。”(长诗第一章)迷宫中的第二重障碍是对表达滞后性的焦虑:“一次革命,至少给地表以损伤,也许新事物/显露端倪,但我向词推动的双手令我别扭……”(长诗第十五章)时势的万变,刺激着写作者的道德感,介入的激情却显然难以为“诗之为诗”提供保障,写作者的责任与判断,即诗性正义,如何与写作自身的诗学伦理保持微妙的平衡,便是问题所在。这关系着词与物在新的时代状况中能否形成有机的指涉关系,换言之,这关系到能否将“言不尽意”与“理胜词穷”带来的错位与迷航校正到适宜的轨道。这一次,“罗盘”指向了高度凝缩的命名法则,诸如“神话以及面目上/精美的商标”式的言说,试图以精确来切中商品社会的晦暗属性。
文本迷宫中的双重障碍实为一体两面的综合问题:“向传统致敬”(借用萧开愚诗题)意味着以“万变不离其宗”来应对瞬息万变的事境,而“宗”的当下语义,则指传统提供的常量与准则,它们作为一种历史意识,显然无法自在自为地进入当代诗,传统的现代转化,需要写作者各自努力,进行艰难地发掘与发明,正如诗中所言:“怎样辩白传统在心中留下的路径,也免不了/面临荒芜的格局,而后者才是重点……”(第十六章)长诗最后一个诗节,并未如预想般那样亮起终点之光,相对确切的只有“罗盘”提供的方向感,但“我”似乎仍无法走出迷宫。人之困难,诗之困难,本就难以毕其功于一役,正如桑克直到2002年才将长诗定稿。长诗试图思辨的诗学问题,并非在九十年代才出现,在“新诗的百年孤独”(借用臧棣诗题)中,它们持续地以各种面貌为写作者设置障碍,在制造新困境的同时也始终涌动着激发新可能的潜流。《饶舌与罗盘》,最终由个体性的自言自语生发为普遍性的公开抒情,私人的写作史,也构成了现代中国人隐秘心思的断片。
1.张桃洲:《陷落在语词的核心——<</span>饶舌与罗盘>初解》,《星星》,2003年第4期。
2. [法国]雅克·阿达利:《智慧之路——论迷宫》,邱海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8页。
3.张枣:《张枣随笔选》,颜炼军编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192页。
4.桑克:《<</span>饶舌与罗盘>写作札记》,《星星》,2003年第4期。
我一向对长诗心存敬畏。诚如诗评家唐晓渡所说,“长诗是诗人不会轻易动用的体式……一旦诗人决定诉诸长诗,就立即表明了某种严重性”。他所说的“严重性”主要是指潜隐在一首诗的发生与完成之中的深刻动机。的确,每当读到一首长诗时,我总要想,究竟什么样的内在力量驱使诗人选择了长诗这种方式?然后,我会探究:是什么支撑一首长诗架构起来,并推动诗篇连绵地向前延展以至终结?这里的“什么”,也许并非某种能够从诗中清晰剔出的“涵义”,或某个外在于诗篇的结构理念,而恰恰是超乎诗人把握的神秘部分。正是这种神秘性给阅读带来了挑战和难度。
一般地说,一首能够自身确立的长诗总会有一个“什么”,它或者自然地镶嵌在诗篇里面无须阐释,如昌耀《慈航》里反复回荡的箴言般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或者若游丝一般的气息贯穿诗篇,如骆一禾《世界的血》在“世界的血”的全景式观照中对“飞行”与“屋宇”的交替(双重)渴望,等等。而当我读到桑克这首历时8年定稿的长诗《饶舌与罗盘》,首要的问题同样是,是什么促动了这件作品的完成?其间混合着作者怎样的“隐痛、疾病、追求、困扰、思考、梦幻、哭泣和雄心”?由于篇幅和笔力所限,在此我只能初步作些解释。
《饶舌与罗盘》给人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它是一首外形十分严整的长诗。全诗由27章组成(27这个数字是否对应着作者当时写作此诗时的年龄,我不得而知),每章以16行(4行×4节)为主,极少量的是20行(4行×5节)和24行(4行×6节)。如此井然有序的章节,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和精心准备。这不是一次率性而为的言词之旅。这说明,在动笔之先,已经有某种过于强大的力量让桑克动了写长诗的念头。这股力量,既可能与他本人的人生遭际,及由此催生而常年郁积在胸的思想、感喟等有关,也可能源于他长期对诗歌问题(比如形式)进行思索的累积——不记得是谁说过,写作是一次不可遏止的心灵风暴的爆发,然而对于桑克来说,这种爆发还必须采取克制的方式。
我们仍须从其严整的外形进入这首长诗。从总体上来看,这首长诗采用的多为绵长的陈述句,每行字数多在15字以上,虽然有些长句子采用了跨行,行句之间也没有明确的韵脚,但读起来让人感觉平和、舒缓,富于内在的节奏感。不过,这种安排有两处显眼的例外:一是在众多相互缠绕的陈述句中间,穿插着一些或急切或轻捷的反诘句和疑问句,诸如“还有事实,难道不是一根笔直的木棒?”“机器,为什么不是机器样儿的空间?”“在外围说那风暴的中心有什么意义?”等等,由此体现出充满追问的思辨色彩和轻度抒情的意味;二是在众多绵长的句段中间,安置了两章行句短促的段落(第9章,25章),这两章不仅每行的总字数少一些,而且每行多由极其精短的句子组成,如“神父?长官?噢,不,自然?”“我不知道,托尼,我不知道,简”“客人,我收拾秽物,在午夜”等。如果将这两处句段上的例外,连同前述章节设置上的例外(极少量的20行如第2章、9章和24行如第5章)放在一起加以考虑的话,无疑会得到某种阅读上的启示。
从这些显得突兀的“裂痕”出发,我们不仅因其整体严谨中偶尔的不规则,而获得一种错落有致的形式感,而且还会沿着这些“裂痕”的罅隙,走进通往全诗主题的秘密甬道——在一定程度上,这首诗的主题即是它的外形的自然延伸。如果确如桑克在某个场合所说,《饶舌与罗盘》的旨意在于对汉语言的性质、历史与命运作一次透彻的进入,那么这首诗的标题便为之提供了两条清晰的路径:“饶舌”与“罗盘”,这对语词指向的显而易见是语言的两种特性。“饶舌”就其与“舌”的关联而言,呈示的是语言的繁复、驳杂甚至慵倦的一面;而“罗盘”这一古老的仪器,它的主要功能(测定方位)和精致的刻度让人想到语言的整饬、清晰以及细密的一面。标题在此赋予了诗篇结构的某种对称性,一种因语词自身张力而导致的看似稳固的对称性。不过,这对语词在词性(“饶舌”一般是形容词,也可用作动词,“罗盘”则是名词)和向度上的差异,使它们在并置时发生了倾斜即不对称:与“饶舌”的趋于内向而实质外张相对,“罗盘”则趋于表象而实质构成关于事物的深层限定。不妨说,在“饶舌”与“罗盘”的矛盾交织中,语言勾划着自身的历史、特性与命运,当然同时也勾划着人的命运。我以为,贯穿这首长诗的一个基本主题,涉及对语言所构筑的艺术、生命形式本质的多重理解。
无疑,有一条幽深的甬道通往这一主题。这里我想以第25章为例,试图窥见这条幽深的甬道之一斑。可以看到,第25章是接近全诗尾声的一章,它的起始一句就是“告别,和历史,和众人”,提示“告别”的时刻来临了。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告别”?前面第9章出现的短促句式为何在临近“告别”时再度出现?这些都可挑起一些小小的谈论。但这些谈论若不是关乎语言本身的谈论,又会是什么呢?可以说,作者的思索始终置于语词的核心之中,以语词挖掘着语词的潜能。在此章第一节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尘世”、“肉体”这两个词,及其背后遭到压抑的形而上姿态,而后者正是语言的一个特性;“左半部”、“拆卸”分别作为方位词和动词,表明了语言可能的功能。紧接着,第二节对“一个”进行探讨,“仅仅一个∕就有了全部”几乎是亘古不变的原理,然而也不能忽视“各种花色”展示的丰富,单一与杂多是语言分币的两面,亦即第三节所说的“尺度两端”(“尺度”指向了“罗盘”)。第三节里的“脆弱”与“秽物”,或许语言的不堪重负、冗余等弱点?第四节的首行,再次回响“告别”的旋律:“大钟鸣奏,所有的神安歇”,而“鞠躬走路的小家伙”是谁呢?他不只是“书”的饰物;请留意短语“凝重的眼”和动词“擦”在搭配上的错位,由“大地”托起来的语词再一次将语言的姿态提升。所有这些都趋向该章的题旨并将之归结为最末一句:“艺术是阴性的,她比我更美”。当然,为了理清作者思绪的脉络,还有必要把这一章置放到其上下两章(24,26)的题旨和语气之中对照起来进行辨析。
与上述主题相关,不难发现在这首长诗内部,四处散落着充满暗示的句子:
在时间与词语的枷锁中,完成仅有的一次
名为虚无的旅行,没有监狱、集中营的短语
它们过于庞大,不合黄金分割律,不合人类的
躯体,甚至幼小的中指根部,它们过于宽容(第14章)
我们对汉语以外的语种的贫乏,并不会增加
我们对汉语的崇敬、信赖以及别的,没有负面
……我们不适合在双管话筒
后面,被宣传,我们头部有一条猪尾似的辫子
是鬃,甩动的风在我们平静的衬里,形成风暴(第23章)
插叙:抚摸是怎样的刻苦铭心,来自异处的
节奏与轻柔,铁钉在口腔内,碎成粉末,只有
一根完整,被小舌拖至肠胃,疼痛产生的存在
但它仍擦身而逝,与观察者历史雷同
它落脚哪里?为什么要无休止地漫游?
它赐予的光,使我的什么延长一个时辰?(第24章)
同时,诗里不时闪现着溢出字面意义、相互指涉的语词运用,如“黑墨汁”显示的色彩浓度,“长亭里∕蒿草刺鼻的暗香”营造的古典氛围,“就是我——作者和你——读者”,让人想到波德莱尔《恶之花》著名的“献词”:“虚伪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等等。这些语词间的秘密,都需要细细体味和发掘。
以上对《饶舌与罗盘》所作的粗略解析,但愿不会将阅读导向某种神秘主义。必须指出,这首长诗的整体脉络是清晰的。也许我们尚未走进通向其内部的秘密甬道,而仅是刚刚抵达这条甬道的门口。
小引
《饶舌与罗盘》初稿,动笔于1994年1月3日,完成于1994年2月4日,历时1个月。最终定稿于2002年8月,历经8年。定稿基本保持初稿结构,但一些词句在8年中有所改动,以达到精确程度,标题也由原来的《平面》改成现在的《饶舌与罗盘》。2002年秋,在互联网上刊登此作,引起争议,褒贬皆有。现在《星星》诗刊首次全文刊登此作,令我欣慰而惴惴。惴惴之余,摘录当时日记以作阅读者参考。
正文
1994年1月3日 星期一 冷
……
让自己平平静静地过些日子。借着生病体虚的空隙。
豁然开朗:澄澈而宁静。Kelch(圣餐杯):德文三义:圣餐杯(宗教);花萼(性);苦难。
1994年1月4日 星期二 晴
很晚地去上班。收到臧棣的短信,问候。提出:纯粹的诗与纯粹的哲学结合,看能碰出什么?和我的构想一样。诗、哲学是我爱的两极。只是现在对于哲学的学习弱了。
坐在阴暗的办公室里,青色的家具,土白的窗帘,都给人以凄凉的印象,唯电话和喧哗声搅碎了这一切。我编了稿子。很坚定地想:过纯粹的内心生活(这对于我已是极易的,难的是高质量,向前推进的高质量)。
……
诗这东西还是要节制,自然地节制。新鲜的内容是要发现的。细心观察始。
兰姆:“那包容一切的未来,为什么仿佛一无所有?而早已化为泡影的过去,看起来倒象是万物皆备!”我看见了源泉与方式:往昔和回忆。从古希腊就已经开始了这一伟大的传统(传统令我们骄傲,也令我们产生超越自己的痛苦心灵)。
李树泉的名字是肉体的生活的象征。精神的生活的象征则是桑克这个名字。它们应该是清晰的。尤其在文字中(但不是古板的那一种)。
1994年1月5日 星期三 晴
……
我性格中没有冒险的成分,至少不会追求这种东西。只追求静。从前的困厄境地实是不得已的。
现在心里猛然静了,既不是左,也不是右。指情感上。接受了生活给予我的一切。那种倏然之间出现的索然无味,但愿别存太久,固是超脱,但却是阴影。
1994年1月6日 星期四 极冷
……
梦见幼年的草屋,神秘的与死亡的关系,照片上的死亡的召唤。永远锁着的但一推即开(从外面)的门。梦见小吃店。阴暗的内景,下雨前的灰。
1994年1月7日 星期五 冷
……
没有持久的激情(它本是未来性的美好的事物),而只剩下残迹:一瞬间的激情,比稍纵既逝略久一些。
性爱。男性的婴儿心态:重回母亲子宫的愿望。奖赏和怅惘(初与始)。女性的母亲心态:永做母亲以及母亲的悲哀,是永恒的空(子宫是空的具像表现)。女性因而有永恒性的混沌的一面。
……
技术与哲思。
……
1994年1月8日 星期六 冷
……
办公室里始终是黑暗的。(我一直抑制着不提名字的)又想起列维坦的画,那里有无穷的东西的。比如哀伤就是无法穷尽的内涵。
……
1994年1月9日 星期日 冷
上午睡觉,梦见许多东西。对“家”的渴念。正常的反应。
……
除了那些共有的原则外(主要是技术性的),其它的东西均在个人的旅程当中。至少现在必须这样认为。诗歌艺术越来越成为一个纯个人的东西,而和社会性相隔绝。诗人作为职业,已经消逝。将成分变为彻底的业余活动。但它在人类中将起到类似哲学的源的作用。诗歌至少有一个美的层面。美是必然的条件。
但现在历史只留下一个句子/背后的事实全部略掉/在车站上逡巡,一个大兵/向他借火,分别
……
“她并不擅于言谈。”“她擅于行动,诸如微笑、抚摸。”“但她能听懂你说的大部分话。”“我获得的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景象。”
上帝为什么给予你无穷无尽的声音?为什么会有幻觉和智慧?
竟夜读《勃留索夫日记抄》。茨维塔耶娃《恨之爱》。勃留索夫认为任何政权都是无所谓的(我的解释)。在诗中我该做什么?一个个人的世界。一个高写作水准的人写下的世界(意义部分呢?有多大?)。
……
没有诗,就没有了存在。
午夜11时至2时或3时,是我在每日24小时尘世生活中存在的时间最长的一个时期(“存在的时间”五字有着重号)。
对匠人一词我已有新的理解,它实际上是容纳了心灵的,在我或我们说话的当儿。
1994年1月10日 星期一 冷
……
很多念头只是一霎间转变的,不同的人生路也是在一霎间出现的,并未有什么深思熟虑,在某些人心中更是如此。
……
1994年1月11日 星期二 冷
……
传统是有尘世意义的,它让我看到一种表面的连续性,自己成为其中的一个环节而丧失了寂寞的感觉。而工作中是必须要恪守孤独,恪守完全的独立性的(当累时,就休息,决不硬撑;保持体力做事)。……
“在他的诗中他写下他的哲学;在他的哲学中只有诗。”应该这样描述一个人的特征。“他度过自己的时光之流,头尾俱是容纳不了的无,但仔细看去,却仿佛充满了无限的有。”也可以这样描述。Poe说,一首诗不该超过50行。意思合乎我心。但我的连30行也很难超过。我的意思其实是说,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自己究竟抵达了掌握多少行的程度?我做的是细节的工作,它们外表看上去该是天堂宫殿的刻有饰纹的砖石。而天堂本身比人类全体的想象力都要浩淼。
在一个直接的时代里,抽象成了存在的最佳方式。(存在与浮躁的尘世之间的坚决对立)(抽象:思:诗:泛艺术行为)
当我进入思,尘世远了,那些寂寞也就没了。只剩存在之光拥抱个体的欢悦。上帝只能给我这样的伟大的奖赏。道路是蜗状的思。
我们的触角中的一个总该是搭在大地之上的。大地具有日常经验中的成分。是的,是词汇在飞翔。词汇具有神秘的理性。我们最终忘记学校教育的辞典,而开始存在辞典的个人写作。精灵依附于虔诚的思之中,它之中也有才能的作用,而才能是有时间参与的混合物。所以诗是无限的,有限的仅仅是一个人在时间中才能的变化,抱怨诗的人,是冤枉了它的,他该抱怨自己。甚至一个词,我们要用人生很多阶段中的无数首作品来表达各种程度、各种层面的理解。因为一个词而停顿下来的时候几乎是经常性的,我们不知道下面一个该是什么词,它将这篇作品领到什么地方去。一个词改变了冥冥中赋予的完形,或转向了歧路(并非错误的路)。
对一种虚幻的家园的眷恋才是我暗中留下来的物件。我现在已经忘记了这是一座城市的一个小小的房间。
“诗人必须充分了解一个明显的事实,即艺术并无进步可言,但是艺术的材料绝非一成不变。”(Eilot的《传统与个人才能》)这种说法,我是赞同的。艺术不是线性的;艺术只有材料和技术(技术使材料成为艺术品)。而材料是一个基础性的东西。它和时代有一定的关系。
泯除个性与写作的个人化没有矛盾处。个人化是一种抽象的普遍性的个人化(我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多少与Eilot有出入)。(它的材料、语言方式和心灵是个人的;而成就的产品却是人类的)。这里我要说:艺术必须要达到完美的境地。也许Eilot分得更清晰些(“分得”二字加着重号)。Eilot:普遍情绪——化炼——实际情绪中根本不存在的感受(懂了。生活中的与艺术中的不同。生活中的怪病——特殊的,和艺术无特殊的或必然的联系)。用“凝聚”一词,而弃“回忆”一词(“回忆”,在材料部分中,是将材料本身显示。“凝聚”才是真正的实际工作——已经深化和具体了)。和日常生活保持距离,而将日常经验引入诗中。个人生活和个人化是不同的两个范畴中的概念。诗中的和现实中的是不同的(可从多方面释义)。普遍性已在肉体之上了(我自己的说法更易为我接受)。
“一定要写十四行诗。”瓦雷里说。
1994年1月12日 星期三 寒
……
现实中的事物的美不是自身的,而来自内心的渴望,它们没有质感,仿佛胶片上的Spring。
……
1994年1月13日 星期四 寒
……
我必须保持中立式的平静。呆在自己心里哪儿都不去。对自己管得严些,做事一定要有分寸感:控制。
……
1994年1月14日 星期五 寒
……我是喜欢现在的生活的,只是凄凉、颓废却是不该的。
……
天气冷,心里又凄凉,坐在没人的屋子里,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呢。……我是不幸的,且极个人主义的,我觉这人的生活是没什么指望的。绝望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东西。
昨天读维昂的小说。
过着这样单调的生活很好,只是有时感到苦了。但热闹的生活,我终究是过不下去的。
梦中过于迷乱了。有些像折磨。中了魔障。嗜睡的折磨。不知明日如何了。许多激烈的永恒的运动都埋伏在当代大众垃圾似的媒介的浮华之中。当代人什么也看不见,因此将被后代耻笑,而后代也同样看不见他们那个时代的奇迹。
“年轻的杨树仍未长成神祗,请你教他。”在小憩中梦见这句话。配合着康定斯基由形象至抽象过程中的桃红色阳光。
……
1994年1月15日 星期六 寒
……
我至今不知道爱的涵义。……
1994年1月16日 星期日 寒
……
我对世事已绝望。绝望中歇歇而已。还是要努力的。别的不能想,只是安排日子而已。拒绝堕落。每天的日子似乎都是这样子。但其中不能言说的细节却是许多的。既然不必说也就不说了。我想我把这消沉全当作是休息吧。在颓废中休息?在痛苦中休息?停停,转移注意力也很好(但心里终究不是滋味。放不下,不肯休息,只想写,写。到死为止)。
1994年1月17日 星期一 寒
……
休息将近一周了。鼓鼓劲儿,再写出一些象样的东西来。材料,范围变一变(体式列入考虑的范围)。
……
1994年1月18日 星期二 寒
上午,看汉语词典,明确一些意思和发音。xi部。……
抽几根烟,写两笔,强劲的推动有一定的作用。少说话乃至沉默。在思中。在思中在写作中活着。
……
让时间满满的,用思、诗、写以及其它。不能让它尝到我不愿尝的苦楚。艺术家只有勤奋地工作。除了勤奋的工作,别的通是浪费生命。日常生活,少说废话,乃至彻底静默,节约能量和词汇。沉默。以至休息,以至保障工作时饱满的效率。
1994年1月19日 星期三 寒
……
列·托尔斯泰说:“热爱生活就是热爱上帝”……
关怀是幸福的,说话是幸福的,了解是幸福的。……
不想未来,只想今日。我希望自己把握今日。我希望自己说话谨慎和负责任(人生)。希望自己将生命献给永恒的诗艺,献给宇宙和虚无。
1994年1月20日 星期四 寒
除了心里,哪儿也不去。左、右都不去。静静的,上帝自有安排。唯一需要你做的是诗艺。世界、时间还很广大。
……
应该沉浸到诗艺中去,还应该看到遥远的诗艺(每一句都该是独特的)。
1994年1月21日 星期五 寒
又一个日子。有时日子过得慢,有时快。时日不多,多做吧。
给谢平写了一封信。人生好无兴趣。“豁达”,难。我现在是不必在乎此地的生活的。走吧,退路的地方但是一定要有所把握的。我心意已绝,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人,到底是独个儿的家伙。
我知道这一切仅仅是孤独造成的。
中午没吃饭,看闷书。晚上在楼上吃了一点儿,其实什么意味都没有,是我自己空想出来的。下午复李朝晖的信。我是极无聊的,尽说傻话废话。
晚上坐在吊铺里看书。咳嗽越来越厉害,没有痰。依旧止不住地吸纸烟。看得乏,渐睡。醒来,仍是空空的屋子。我知道这是孤独的滋味。活该。不想听收音机,那里的世界和我无关。浑身也冷。眼前出现各种死的情景。我的诗变成印刷体就没有意义。意义只在日记本上。陪我度日子。冷,除了冷,是饿。想起下午发的工钱二百八十块。想吃肉。咳嗽着出去。大衣上少了一枚扣子,是上午的时候暴躁的时候揪掉的,满腹悲凉。风似乎暖些,转到地段街上就冷而且硬。仰头看办公楼,就想到好象是昨天的往事。我不是怀念,只是现在孤独。咳嗽声有些响。走到一座楼下,楼上掉下许多东西,好象白菜梗一类的,没砸到,只是惊吓一回。只买了两根肠,三块二。往回走。凄凉。还是想死。诗没有意义。活着没有意义了。是凄凉、孤独侵蚀了理性。我知道,我得克服。寒冷的冬夜。远方的友人,隔世的永恒的艺术,救不了我。远不如现世的一个庸常的怀抱。梦,也很可怕,仅仅是幻觉。我想的那些个自信的想法,仅只是幻觉而已。没有意义。形式很重要,其实什么都无所谓。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了。
我知道我仅仅是颓废。不是想回到昨天去,也不是想新的开始。只是颓废于此时的脆弱。时光一拖也就过去了。我受人生的困扰太多太大了,对诗艺是极大的损害(杂驳不纯)。确实是一个多余的人。
既然我不死,那么就必须习惯漫漫黑夜。
……
从来没有单一物,永恒的诗艺,永世的幸福也不能避开这个神圣的甚至是悲哀的法则。
……
1994年1月22日 星期六 薄雪寒
……
(我知道什么是艺术的?而很多仅仅是训练诗中的笔记,它们不能以“诗”的名义行世。分行已不是区别诗与别的东西的特征。这个标准是具有本质性的。现在的人不懂,将来的人一看便知)
在形式上,我是必须做事的。没有形式也便没有艺术。这和灵魂无关(暂时的无关)。研究汉语的表现形式,是我的职责(以训练、习作体现研究的效果,将西语移植入汉语;汉语自身的演变、改进)。四单元十六行体,我写了许多,缺乏总结(4433/4442十四行体,也是)。但成功作品大多在这里。还有一些衍生品或“摊破”品。思(冥思):灵魂、宇宙;学(训练):诗的技术(语言)。
总结与发展。有一点提示:句子的结构、名词(其中有些是意象词)的比例……诸种变化注意不够。近来的句子偏重陈述句(主谓宾的基础结构完整)。清晰,但显滞粘(没有跳跃性)。事件(细节)渐弱——失去控制——神秘的力量强劲。句子的变化对于全部的色调影响太大;词的选用也是。这里有很多组合、对应的形式的。十四行的句式变化还有别的一种的。十六行也如是。我现在的句子显示的问题已超过了“体”或“单元”——四句。四句的“单元”的革新——噢,错!将它保留下来。另创或发现新的一种“单元”。整饬单元,双行体(和十四行体的区分是大的,两个大范畴,比如双行体,若达到七对,便是一种十四行体)、三单元、五单元、六单元……可以按照阿拉伯数字排列下去。无限性的是不规则体。4433是一种过渡。4442是一种更深的过渡。5361,假如有这种排列,则是“不规则体”,它的研究,则是耗费精力的。也是需要定性定量研究的。因为组合方式几近于无限。它的创作效果(指最成功的一种)怎样?它到底具有别种所没有的什么可能性?体的效果,单元的效果,句的效果,词的效果,分属四个范畴。分析时要区分开(整体还有别一种东西)。比如4442,结尾一单元的快捷的速度是单元造成的,而绝不是其中句子本身的速度(句子的内容显示的速度;句子形式的速度)造成的。有一点还是要声明:已经明了的体,在实践中尚未尝试,而尝试过的效果未臻佳境。所以实际的操作要跟上。那将要涉及很多问题。写什么(最大的了)?
在无限的宇宙中找到我们能够看见的局限——哲学基础。在无限的形式中我们究竟已能掌握多少种已经确定的形式?——诗学基础。我们究竟已经定性定量分析出了多少种像“十四行体”这样的形式?找到有限的形式,在无限的空无中,这既是诗艺,也是存在的终极目的,也是抵达宇宙核心的唯一路径。
一个一个地确立,一个一个地摸索,尽个人的全力。对于我来说只能、必须这样。每一代艺术家的使命,真正的使命,就是发现形式,掌握某种形式。形式的革命是真正的进步。其中观念的进步,实际上是哲学的进步,哲学与诗艺有本质区别。其中神秘的未知的感性的进步,实际上是人体的进步,人类本身的进步与诗艺的进步也有本质区别。高度融合,高度分化,是必然的。也是可以分在各范畴里讲述的。任务艰巨。一个形式的实验,是要许多种实际操作的训练品来体现的。我没法说它要历经的朝代——时间。我只能凭极受限制的现在的时间,以及对这种时间的感觉来把握。似乎同时或先后进行各种形式的实验——不如说是“模式”——它在“形式”一词的统治下。“形式”是集合,抽象,而“模式”是一个一个具体的形式。我们面临的仅仅是“模式”——十四行是历史实践证明较成功的一种。所以我们要发展,对忽略或根本否认汉语的技术性问题的汉诗状况,则还面临着许多最初形式的确立——指“白话文”(代用词)。20世纪初至公元前476年或更早的时期之间的汉诗的形式的研究是漫长的,不乏成功的例子:七绝、律诗……宋词则是最大的形式库,词牌名即是。宋词的形式确立是相当伟大的。我们今天的汉语就是要确立新的词牌。但有些令人怀疑了。灵魂问题的显示。宋词的丰富多采的形式(词牌)可以作为一个现代汉语形式研究、训练的一个起点。比如说模仿长度(原先七个字用十四个字,而两个字用四个字——一个比喻,这里存在音韵问题)。也可仅模仿个大概其,“模糊的模仿”,体现长短句。本来有一个形式的传统。现在只有懵懂的实践。技术的全面觉醒是这两年的事。它会给中国诗歌带来些活力的。但它是否是最后的?我怀疑,仅仅是这个“最后”。
单元问题。句子问题(句子长度问题——“长度”二字加着重号)。音韵问题。启承转合问题(行是怎么分的问题)。句式问题。长度比例的控制问题(和启承转合问题有联系)。将许多原则固定下来。我明确了名词的首要性原则,动词的次要性原则,副词、连词等语法词的再次性原则。形容词地位下降,将考虑用更有质感的名词或其它,直接表现它(甚至用短语,用细节性短语)。
外部原则(已确立的):①里尔克原则:年轻时不写爱情诗(中年也未必可以写)。②勃莱原则:年轻时不出诗集(中年也未必可以出)。③戈麦原则:切忌重复,洗心革面,独自飞翔(永恒的原则:a独特性。b个人化。c还有一个“逃避抒情”——智性)。④黑塞原则:独特性(其实已含在戈麦原则中,衍生:句子的独特性——还未到“词”)。
内部原则(形式原则,语言原则):涉及面很多,现在要讨论的研究的部分。
哲学原则——灵魂原则——无限开放的东西,不具有形式原则的稳定性(已确立的,难以改变)。而哲学原则可能面临陌生的转变。剧烈的,都是可能的。保持了随意性。
标志原则相对要慢一些。走China——东方国度。冥思/深度/存在/研究。
探讨原则与规律。还有一个大问题:诗艺(诗歌)前景在今日的预在性(“前景”二字加着重号)。提供了一个指向。这种有基础的幻想必须要有。提前在心中具有。“这个东西应是饱满的”,“这个东西应该是迟缓的”——比如这样的话,即是。它的范围可以有多大?
冥思与研究。提高思想深度(人的最终体现;生命的最终体现)以及写作水平(对诗的最终体现则是诗艺的形式)。两个领域相互作用。诗:由确定推出不确定的元素。思想:前景的不确定与历史的确定。
1.无话可说(实际存在的状况;语言的局限性;存在的沉默)——努力去找话说(强迫自己写作;在局限性中找到可能性;“向存在逼近”的工作,显示“存在”的部分影象)。换一种说法:①词的代替法(近义:质感的差别;异义:两种维度的对比;远义:想象力的显示)。②句子的代替法(意义的转变;两个句子合成后的意义的扩大;第三种意义在“联系”中)——一种努力;强迫替代法(潜意识的意义与异景;想象力的技术处理),自然替代法(个人的显示能力与意义);替代的表面生存(替代品与被替代品的同时出现,替代品比较丰富,有美好前景),替代的潜在性(有局部象征意味。本体不出现。这种失败的可能性最大。有过类似的实践。因为已没痕迹和进入路径)。
2.虚无、神秘、未知……的确定性;此在工作的必要性。以有限的个体达到无限的不可能性;有限的个体努力的必要性。整体,是无法想象的——一种隐藏的幻想性的希望——可以认为不存在。毋庸说“矛盾”一词,它使人回避“存在”的复杂图景。上两句很和谐。若说矛盾,就会取消它们各自的独立性以及它们在时空中的同一性。
3.形式本身的抽象性(形式的形式学)。形式首先是确定性的。它的一个“样式”一旦定了,就不会改变。改变了,则是另外一种“样式”。所说的“摊破”或“变体”,其实已是另一种“样式”,但还这样说,是想指明它和原先样式的血缘关系——起源关系,以及某种相似或相近性。不能忘了逻辑性,而诗中的逻辑性又特别。陈述句的连贯是普通的逻辑性(前后的顺序是一种)的一种表现,而特别的“逻辑性”呢?倒装句中的逻辑性是怎么回事?供你思考。我们所说的形式是大概念。样式则是小概念。形式必须是多种小概念的聚合,一种统一体。
4.什么样的句群体现出了细节?句子与短语,一个单元的一部分及一个单元或更多的单元。一句表现出的细节只是完形的语法结构:主谓宾的陈述句等。句群可视作一个句子的分解。或一个陈述句的分解。达到了“内视”、“核心”、“推进”的作用。
5.诗中是否存在“黄金分割”(1:0.618)?一种神秘的长度比例。平面比例。有可操作性。
6.自然的先在的形式的存在造成一种自夸的泛滥:直觉就是好的。谨慎。面对自然,但不回避极棒的一面。有的自然本身超越了材料阶段而成为一种艺术品。连形式也超越了。外形供给我们临摹或记录的形式。
7.提高生命质量,是灵魂问题。艺术形式提高后,就是灵魂要提升的问题。不可忽略。新的思想。新的创造的或发现的思想。直说的浅薄。思想:材料的建立。范围、细节、自身。个人,整体的履历与命运。
8.确定可以确定的。神秘的部分:魅力的永恒;确定的对象。
9.朗诵训练出的语感、音韵、节奏与字词比例及句子的长度(“朗诵”二字加着重号)。诗必须进入各种器官。朗诵的不可忽视的必要性。太重要了。……
10.暂时(“暂时”二字加着重号)将“解构”、“消解”视为一种句子构成法(“句子构成法”五字加着重号),能带来什么样的句子和景观?缩小范围和意义,取消原来的“意义”方面的作用。“放射诗”中上一个词和下一个词的关系?上一个句子和下一个句子的关系?
11.诗歌中的“歌”部已被忽略或被别的艺术种类替换(今日所谓“歌”是一种替代品)。古代行吟诗人。“吟”即是“歌”。
……
文法与音韵=修辞学。重复:一种音韵的用法。
1994年1月23日 星期日 寒
……
情之为物,扰人时太多了。苦,是唯一的。芥蒂亦多。
……
1994年1月24日 星期一 寒
……
研究诗艺与实践。会有那种耳目一新的东西的。节奏。跳跃性。
1994年1月25日 星期二 寒
……
……在画家身上能学到不少东西。至少在艺术修养方面可以提高。
……
1994年1月26日 星期三 寒
……
每个人都懂得生活的本质,而不知它的过程,比如作为本质之一的痛苦、绝望与虚无。我认为诉说日常生活中的我是可耻的,比如说自己情爱的的痛苦之类(“可耻”二字加着重号)。
1994年1月27日 星期四 寒
对日常生活还是持冷漠的态度。明日是未知的,世事无常,恍若云烟,其实亦很固定,单调,这个时期的自由该多多珍惜。
……
传统:玄学派——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观察部分)——
本体与技术(思与练习):自然发现与一个句子的变化的储备。只练习一个句子的变化。
1994年1月28日 星期五 寒
由剥蒜皮接近核心的模式转向一条出发的线的形式。一条出发的线,是以一个词似的东西为起点(而非哲学的起点,基础的起点),向一个地方走(这个地方不确定),不完成循环,而是在自然中停顿,当然不存在尽头(更不用说终极的那一种)。一条出发的线,本质是射线,但构成的图形是不能描述的,它在三维空间中,这一点可以说。它的每一个句子之间是一种联系的关系。联系的强度有高有低,极低处甚至于接近无时,产生一种跳跃(张力)。联系的形态是模糊的,有个约略的意思也就可以了。但是每一个句子必须是明确、准确、精确的。其中一种“代替”的方法要考虑代替的词本身具有自己的方向,选词时要注意这个问题。还有一种现象,即在每一句中,会衍生出自己的方向上的东西,以另一个句子表现,但这个句子和全体的关系比较弱,甚至于没有关系,这种局部的现象,是一种发散的现象。要注意这种句子的多寡的限度的控制。不能让它影响到全体。但它是具有丰富的作用的。如果它失控——在本诗的全体下——则构成另一首诗——失控和节制的范围不同。节制是总的态度,在句子上。一首失控的诗(向另一向走了),也可能是节制的。但远离了初衷(坐下的初衷)。
……
……我已学会不再使自己自己沉溺在痛苦中的法子了,也学会了多种的面孔,都是必要的,至少保护自己的纯洁。学习智慧,像最初哲学确定的方向那样,洞悉许许多多的表象。过自己的简单的生活,这是我自愿选择的,喧嚣为我不喜,尤其不喜那些较大的场面。就自己一个人活着。……
……
1994年1月29日 星期六 寒
……
……我喜欢什么,爱什么,都只能在梦里,出了梦,便是约束。而且梦中,那种脆弱的依靠过于广泛了。而约束的经文却说:只能是唯一的。这构成了斗争。
……
将原稿纸(比如每一行20个字,共10行的200字稿纸),视作一种材料,受到它的制约。稿纸本身构成了一种规则。它涉及每一行的节奏,尤其是长度,尤其是转行(上下、跳跃与复义)。
……
1994年1月30日 星期日 寒
……
用稿纸——此材料也需要不断地改变与尝试——写。面临很多大的变化——现在已经知道——时机未到。
……
最近写作的状态很好。抓到了不同以往的一种新东西(传统的诗意开始淡化)。进入一种平静的智性的空间中——对此,我的认识还未总结。丰富,玄思,智性,经验,诗艺。
我和艺术是不可能分开的。已成血肉一处的东西。不管艺术是否像卡夫卡说的那种“饥饿的艺术”,我都不会和它分开的。它已是彻底的个人化的。而不在于它在社会、历史中的位置有什么变化,与我没关系。什么时候,我都往自己的本子上写就是了。别的,爱谁谁谁。写的乐趣。功利心彻底没了——钻研诗艺的作用之一。当代美“术”的某些特征的认识:观念(本质是哲学观念或哲学性观念)与几何学的结合体。辅以物理材料与化学制剂——文字与“术”是有结合的可能的。早晚的事。
一种诗(比如……),干涉了当代社会生活,也不能掩饰它的个人化本质。只要是你自己在做的,别的什么,有无全是一样的(标榜和广告宣传属一类型,不必说)。我走自己的这条路。个人运思的结果——但是必须要边走边学习边做其他的准备工作的。
……
1994年1月31日 星期一 雪
……
……那种智慧的东西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
1994年2月1日 星期二 雪
……
……两个人以上的事保不齐。几乎都是在一念之间。
……
1994年2月2日 星期三 仿佛是下过雪的样子
……
可惜,(他们)生活在书之外,而我是要死心塌地照书生活的。照那些美好的书。很高兴,这个痛苦的雪后的心。没什么好言说的。数着自己心爱的书的名字,多么幸福啊。……
下午,心慌意乱。心里头的疙瘩终究是落不下去。这时候,最易想到死一类的事。想到新年时候将要承受的孤单,比死好不了多少。……我甘愿受这个折磨的,饥饿,疾病,颓废之中就是这副样子。渐渐生活的主要地方由办公室转到了这凄凉的寓所。渐渐也不想写信和外头的友人联络了。心里头灰了。许许多多的事都不要做了。只有看电视,说些无聊的话,想喝酒。痛苦,我明白。也许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会做,除了心里头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动。他们在心里,是不会被付诸行动的。读些个书,写点儿文字,将时间尽磨了去。仿佛什么都没有过一样。
……
人生如幻影!悲伤又是多么美!
1994年2月3日 星期四 路滑 雪
上午给阿渡打tel。他自己能来。臧棣还是够戗。杜丽莉嫌冷。和张曙光、李景冰去外文书店。我买了一本康定斯基,一本马蒂斯,精美的画册。248.6元。……
下午又去外文书店,买了一本达利,110元,非常好的画册……
……
1994年2月4日 星期五 立春 晴
……
……而那大的是艺术,是变化莫测的艺术观念。而生活观念是清澈的,是水一样的,简单而美好。……
……
“对这一部分必须沉默。”(二月四日的戒律)……
1
这不是清晨的敲门声,也不是
刚刚开始的埋葬:土粒和沙石不断
从上面落下,仿佛在棺材上发出
砰砰的响声——不是,这或许是你
两千一百年前就预期的一个时刻:
你将在有一天,以你的身体的完整
告知人类:你超越了时间和虚无。
这一头古老的猛兽,每天
都在吞食周围的青草和生物,我们
懵然不知。而你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
早早开始了筹备,像准备一场婚礼。
一切都在悄悄进行:木头,从遥远的
群山深处运来,存放在附近;漆器
又在成都定制了一批[2],一样的烤漆
图案,花纹,保持着典雅的风格
和深沉的质地;帛画:花鸟虫鱼之林间
有猛兽悠远的吼声,通往地狱和天堂的
旗幡[3],血色分明。四季的衣裳,
尤其那必令后世惊艳的蝉衣[4]
早早压在了箱底。
2
当一个人深夜不眠,凝视那
无声的黑暗:死亡。它,“无形,无声,
无味,无嗅,无法触及,无法去爱和关涉”[5],
它给予他熊熊燃烧的恐惧。老子说
“出生入死”,又说那“善摄生者”
“其无死地”[6]。而你也
提前绕到了身后,看穿了死亡的
把戏——那不过是时间另一种形式,没有
季节变换,花叶更替,藕片在汤水里
保持了永远的洁白[7]。四周的液体始终
透明——除非粗暴的光线打破
信念的平衡[8]:但你也仿佛
早听见了一片惊讶声。
早晨对镜梳妆,你有些许忧伤:不是害怕
死之将临,而是念叨美之毁损:那仿佛是代价
丑的一面终将呈现:眼窝深陷
牙齿突出,皮肤虽有弹性但终是
失去了根须的枯枝。
3
你不会想到,一个刑侦人员[9]以石蜡
复活了你全部的美:云髻轻挽,
藕臂微露,一双明亮的眼睛如水潭
汪汪,袅娜之姿丝毫不让
大街上的女人——只不过她们
吊带,扭臀,更擅长卖弄风情:一些
轻飘飘的雾纱,在时间的池水上
编织,梭子轰隆作响而又杳然无声,
像轮子滚过无人的黑夜。
或许那只是对你的留白的一种
愚蠢的践踏,一些轻率的想象
填塞了美的空间:一朵枯萎的花
更令人感念它前世的茂盛
和此刻的凋零。一件精致的蝉衣足以
勾勒无数的画面,比如一个早晨
你站在门口。庭院的树荫下已经围满
锦衣的少女,她们纤纤的手指一齐停住,
眼睛抬起,转向你。第一缕阳光
照亮了你浅笑的明眸。
4
一个神秘的黑夜在那里浓缩了时间。
广大的国土。一根钢钎偶然的抵达
经过了无数朝代。是的,你其实一直
虚掩着门。那深处的走廊依然有人
提着灯,低低地行走。侍女们的笑声
渐渐偃息:谁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自身的命运:一个意念早已确定
她们的结局:陪葬,那将是一个令人
日夜不能成眠的词。那一刻它还潜藏在
意志的暗箱里。而翘檐上空一轮孤月
映照着花格精致的窗户。更声传来,
洁白的窗纸轻轻颤动。
木佣[9]环立着。蛾眉轻皱,姿态谦恭,
仿佛时刻在等待你随时醒来的一声轻唤。
但她们一直站在户檐下,不动,再没有
走动。直到这一天,一些人无比惊叹地
搬动她们的身子。娇弱的身子,每一个
都发出了不同的悲声,以一种相同的
恐惧和情感,眼望着上空的土粒和沙石
一铲一铲泼下来,呼吸越来越沉重,直至
最后一缕光线熄灭。
5
你仰卧着,仪态安详,不再传唤
侍女们,也不必早晨起来
向利候请安。漆盘空着,露出光泽,
帛书上的《老子》,卷进卷轴,
却向想象和语言敞开无限的空间。
藤制的梳妆盒妆红暗淡,香气隐约,
时间的光泽在最新的光线下闪烁。
七弦琴[10]弦已松动,或是自然呈现生命的
另一种形态:若调弦,弹拨,水袖轻拂
两千年的鸟雀一齐啼鸣,
历史的钟声悠悠响起。
你已经回到了自身,回到一个
纯粹的意志:无论让考古学家们扶眼睛
拍大腿,还是令孩子躲闪,藏在父母腋下
怯怯地露出眼睛,你都不会改变。
一如每天早晨,锅子如期在厨房
发出声响。嘀铃铃。秘书在办公室
接到了世界打来的第一个电话。
邮递员在窗下发动摩托车。第一缕阳光
照亮了建筑的胚胎上,闪亮的铜。
副市长提早两分钟走向会议室,以廉洁的
言辞,厉声斥责它包裹的贿赂。妓女
拉上窗帘,开始了一天的睡眠。产房传来
婴儿的啼哭。火葬场沉寂一夜的烟囱
又冒出袅袅青烟:
那有形进入无形,透明的、蔚蓝的
乌有之乡,被你塑形,被你解构,
以一种单纯而又真实的形式。
6
蓝色的火焰[12]燃起,这一天
你震惊了世界:电话在传递,印刷机哗哗地
加印报纸,无数的走廊响起密集的
脚步。仿佛报丧的人布满了世界各地,
而你已经沉睡千年。
这蓝色的火焰,细微的嗞嗞声
像雷声,唤醒了万物神秘的眼睛。
像词语,撬动着你的舌头。沉默的言辞
敞开着无限的空间,又被牙齿加固。
一个朝代的檐角渐渐露出。
三枚大印[12]拒斥着谎言。那后代的盗墓人
也暴露了他们的铁铲。一个封闭的空间
犹如监狱:囚犯在墙脚哭泣或日夜琢磨越狱:
他们不知道那墙上永在的窟窿,出去
或将进入你的时间,或许会
沉入更深的黑暗。
所有的事物皆有漏洞,唯死亡
不会。你以毫不含糊的客观性划定了界限。
万马奔腾,刀枪鸣响,为一块虚无的国土。
彻夜拨动着算盘,妒忌邻家的果园。
或让语言布满蒺藜,等侯一匹马
奔腾而来。奔腾而来,那马,突然停住,
昂首发出啾啾的嘶鸣:它是看见了你
张开着巨大的洞穴?
7
当一个年轻的母亲突然死去,尸体
正在炎热的夏日浮肿,发黑,渐渐
腐烂,族人在门外和人反复协商
抬棺的价格,我愿意再一次加入你
庞大的送葬行列,以一种人的基本使命
像抬起亲戚们的棺材。
我不再责备你葬仪的奢华:二十米高
里外四层的巨大棺椁[13],它标注着一个人
尊严的重量。二十层的裹尸布和帛画[14]
显示着爱的厚度,悲伤的浓度。它缓缓
移动,像一个国家在缓缓前进。
像文明在艰难进步。那下面密集的
脚,搓动着大地,发出庄严的声响。
在雾中,送葬行列的尾巴绵延到
湘江河畔,岳麓山脚,而它的头
进入了汉朝寂静的森林。
古老的猛兽,每天都在吞食
周围的青草和生物。他们懵然不知。
他们步履匆匆。当他们看见这旷古的
葬仪,必停步,必张望,或者加入
这行列,在最终放下重负的时刻会听见
泥石沙沙的声音,犹如清晨的敲门声:
无论生与死,实有或虚无。
注:
[1]马王堆,位于长沙市东郊浏阳河西岸、长浏公路北侧,1是西汉初期长沙国丞相、轪侯利苍的家族墓地。
[2]漆器,一号墓出土了大量陪葬用漆器,如杯、盘、化妆盒等,杯盘内底上写有“君幸食”、“君幸酒”字样,外表光亮如新,足见汉初漆器制造工业之精。有的学者认为,这些漆器应该是当时由四川生产的。
[3]旗幡,为葬仪中必备的旌幡,出现在帛画中。
[4]蝉衣为利苍夫人的衣着,金黄色,丝质,薄如蝉翼,只有几克重。
[5]引自菲利普·拉金《晨歌》。
[6]关于藕片,博物馆有这样的记载:就在考古队员小心翼翼提取文物的时候,在东面的边箱里发现了一个漂亮的漆器,打开盖子,发现下边是水,漂了一层藕片,但一端一放之间,就变成一锅汤了!
[7]女尸出土时,浸泡在约80公升的无色透明棺液之中(出土不久变成棕黄色)。这些液体的真实来源,至今是未解之谜。
[8]在湖南省博物馆,有一尊女尸辛追的蜡像,为一刑侦专家利用刑侦技术复制。
[9]木佣随墓出土,有一百多件。
[10]马王堆3号墓除出土瑟、竽外,还有七弦琴和六孔箫。这些都是首次发现的西汉实物。12支一套的竽律管,分别标明汉初的律名,为探讨中国早期律制增添了物证。
[11]关于蓝色火焰有如下记载:1971年底,当地驻军在马王堆的两个小山坡建造地下医院,施工中经常遇到塌方,用钢钎进行钻探时从钻孔里冒出了呛人的气体,有人用火点燃了一道神秘的蓝色火焰……
[12]2号墓发现“长沙丞相”、“轪侯之印”和“利苍”3颗印章,这些印章使过去对于马王堆年代的猜测或武断,不攻自破。
[13]关于棺椁结构有如下记载:
1号墓和3号墓的棺椁都保存相当完整。1号墓的庞大椁室和4层套棺,采取扣接、套榫和栓钉接合等方法制作而成,约用木材52立方米。4层套棺用梓属木材制作,内壁均为朱漆,外表则各不相同。外层的黑漆素棺体积最大,长2.95米,宽 1.5米,高1.44米,未加其他装饰。第2层为黑地彩绘棺,饰复杂多变的云气纹及形态各异的神怪和禽兽。第3层为朱地彩绘棺,饰龙、虎、朱雀和仙人等祥瑞图案。第 4层为直接殓尸的锦饰内棺,盖棺后先横加两道帛束,再满贴以铺绒绣锦为边饰的羽毛贴花锦。
[14]彩绘帛画有如下记载:
1号墓和3号墓内棺上的彩绘帛画,保存完整,色彩鲜艳,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两幅帛画的构图基本一致,全长2米许,均作“T”字形,下垂的四角有穗,顶端系带以供张举,应是当时葬仪中必备的旌幡。画面上段绘日、月、升龙和蛇身神人等图形,象征着天上境界;下段绘蛟龙穿璧图案,以及墓主出行、宴飨等场面。整个主题思想是“引魂升天”。
2011-9-21凌晨至午后
我第一次意识到草树的分量是在看了《马王堆的重构》以后。事实上,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草树的诗。说实在的,这首诗当时把我震住了。有了它,我觉得可以把中国当代诗歌和世界诗歌放在一起讨论了,即使它们之间还有差距,但毕竟具有可比性了。因此比较起来不至于让人感觉太失衡。
一
朦胧诗以来,许多诗歌写作者倾向于表现个体,尤其着力于表现个体的潜意识,诗歌变得琐碎,轻浮,萎缩,自闭,发展到极至,诗歌成了不可交流并拒绝交流的东西。拒绝交流的诗歌写作者把自己置于完全孤立的处境,不相信安慰也不相信拯救,写作成了自我表演(或挣扎)的镜中展示,自我抚慰或治疗的循环往复。诗歌之病当然源于诗人之病。此类写作已经从局限性演变为危害性:它因过于个体而心胸狭隘,因拒绝交流而陈词晦涩。要纠正这种不良倾向,单纯地改变写法已无济于事,必须从根本入手,扩展写作题材,这就需要写作者走出自我,关注他人,摆脱地方,走向世界,跳出现在,使现在成为“为过去所指引”,并向未来敞开的时间段。事实上,这三方面对应的是写作的三层次,怎么写只是写作的表面因素,写什么才是写作的内在因素,过什么样的生活则是写作的决定因素。总之,技术受制于题材,题材受制于生活。所以,要改变写作必须改变生活。问题是在生活没有改变或难以改变的情况下,如何展开写作?这是当前许多诗歌写作者面临的困境,我的想法是用写作改变生活,使改变写作与改变生活同步进行。
不过,草树的问题不在这里,因为他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经历过人生的波峰浪谷,对这个社会有广泛深入的了解,所以,当他再次提笔写作时,便有了题材的优势。艾略特认为经典作品应“呈现出一种幅度和一种广度”。“幅度”其实就是宽度,跟“广度”接近,可以并入“广度”(艾略特的用词是catholicity,即普遍性)。在我看来,诗歌的广度首先体现在题材方面。一般来说,写他人比写自己有广度,写群体比写个体有广度。草树诗歌的基本特色是现实题材与存在主题。无论是现实题材,还是历史题材,草树的题材都倾向于广大,体现出被感情渗透、被反思过滤的倾向,由此结晶为一种质地透明而分量沉重的存在感,并通过这种存在感体现出写作的深度。因此,草树的写作便成为广度与深度的统一体。
《马王堆的重构》的题材有其特殊性,全诗的关键词是“重构”,这就意味着此诗有两个基本时间:“重构”的时间即当代,以及被重构物的时间,即马王堆建成的汉代,两者的间隔为“两千一百年”。整首诗以当代为出发点,逆向追溯遥远的汉代,这就是题目中所说的“重构”。而在写作过程中,诗人却赋予女尸(即古人)以主体性,让它(或她)穿越尘世,来到当代,在发掘现场得以“复活”。因此,本诗的时间明显呈现出双向运行、相互渗透的特点:
这不是清晨的敲门声,也不是
刚刚开始的埋葬:土粒和沙石不断
从上面落下,仿佛在棺材上发出
砰砰的响声——不是,这或许是你
两千一百年前就预期的一个时刻:
你将在有一天,以你的身体的完整
告知人类:你超越了时间和虚无。
诗一开始便出现了三个时间:“这不是清晨的敲门声”中的“清晨”,指的是死者健在时的某一个“清晨”;“也不是刚刚开始的埋葬”指的是死者被埋葬的时刻;“土粒和沙石不断从上面落下”,写的是发掘现场,时间突然跨越了两千一百年:“你将在有一天,以你的身体的完整/告知人类:你超越了时间和虚无。”其中的“身体”与“时间”是本诗的主题词。身体是死者的遗体,即尸体,它不再拥有生命,只是生命的躯壳,但是这具尸体穿越两千多年的时间仍然完整,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科技的奇迹。对此,科技发达的现代人仍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在此诗中,草树诗歌的存在主题凝聚在“时间”这个词上:
你将在有一天,以你的身体的完整
告知人类:你超越了时间和虚无(第1节)
而你也
提前绕到了身后,看穿了死亡的
把戏——那不过是时间另一种形式(第2节)
一些
轻飘飘的雾纱,在时间的池水上
编织,梭子轰隆作响而又杳然无声,
像轮子滚过无人的黑夜。(第3节)
一个神秘的黑夜在那里浓缩了时间。(第4节)
藤制的梳妆盒妆红暗淡,香气隐约,
时间的光泽在最新的光线下闪烁。(第5节)
他们不知道那墙上永在的窟窿,出去
或将进入你的时间,或许会
沉入更深的黑暗。(第6节)
全诗共7节,前6节都出现了“时间”这个词,至于时间的变异词就更多了。值得注意的是,在每一节中,“时间”的含义并不相同。在第1节中,时间是被超越(穿越)的对象,而且诗人将这种超越置入死者的预感中,从而突出了中国古人科技成就的高度,以及他们对其技术的自信。在第2节中,诗人把死亡看成了时间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并引用了老子和拉金的诗句,“善摄生者”“其无死地”谈论的是生,是长生之道;“无形,无声,无味,无嗅,无法触及,无法去爱和关涉”描绘的是死,是对死的预感,也包含着对死的恐惧。《老子》是从马王堆汉墓中发掘出来的典籍之一,也可能是死者生前所读的书,因而老子的思想可以视为死者对待生活的物质指导,应付死亡的精神资源。在本诗中,对死亡体验描写得最动人的部分不是自然死亡者(女尸辛追,即利苍夫人),而是被迫死亡者,那些陪葬的侍女们:
娇弱的身子,每一个
都发出了不同的悲声,以一种相同的
恐惧和情感,眼望着上空的土粒和沙石
一铲一铲泼下来,呼吸越来越沉重,直至
最后一缕光线熄灭。
很显然,死亡主题是时间主题的变体。但是有了科技的保障,某些人的死亡可以得到部分克服:死神夺去的只是人的生命,却无法消灭人的身体。第3节中的时间延续了这个主题,由于身体保存的完好,当代人对它进行复原,制成蜡像,它的美竟然超越了如今走在大街上的女人,因为她们以及她们的美是易逝的。通过这两种时间的对比,诗人意在突出由古代文明促成的那种美具有持久性。第5节中“时间的光泽”体现了古人对物的保存技术同样是高超的,它们历经千年而光泽如新,在当代的阳光下闪烁。这可以视为古人对尸体保存技术的旁证与强化。第7节虽然没有直接出现“时间”这个词,但该节写的是丧葬习俗。尽管丧葬已沦为一种仪式性活动,但它是文明的体现形式,并且承担着相应的现实功能,凝聚着生者的责任以及对死者的深情:
我不再责备你葬仪的奢华:二十米高
里外四层的巨大棺椁,它标注着一个人
尊严的重量。二十层的裹尸布和帛画
显示着爱的厚度,悲伤的浓度。它缓缓
移动,像一个国家在缓缓前进。
像文明在艰难进步。那下面密集的
脚,搓动着大地,发出庄严的声响。
在雾中,送葬行列的尾巴绵延到
湘江河畔,岳麓山脚,而它的头
进入了汉朝寂静的森林。
纵观全诗,诗人一直用“你”指称女尸。这个称呼不仅“复活”了女尸,而且把它放在和诗人同等的地位上来,整首诗既可以看作女尸的独白(其实是诗人重构的结果),也可以看作诗人(当代)与女尸(古代)的潜对话。就此而言,这首诗的题材具有异质混成的性质:它既是历史题材,也是现实题材。与此对应的是,此诗的第7节突然出现了“我”,如果这种写法有合理性的话,可以这样解释:在前6节中,“我”是个隐身者,旁观者,或者说是集体中的一员。而在最后一节诗中,尽管“我”仍是集体中的一员,却走上了前台,成了一个行动的加入者。可以说促使“我”出现并加入行动行列的力量,也是让读者受到冲击的力量。因此,在这节诗中,诗人明显改变了那种相对客观的写法,遣词深刻大气,既对丧葬场景进行了想象性描述和重构,也对丧葬的意义进行了沉思和提升,并把它和国家的前进与文明的进步对应起来。最精彩的是对送葬者的脚所做的特写:它们密密麻麻,在移动中搓动大地,发出庄严的声响。送葬的队伍,尾巴在如今的湘江,头部在汉朝的森林,时空得以奇特的焊接。很显然,这个写法受了希尼《葬礼仪式》的影响:
送葬行列的尾巴
拖出了北峡谷的隘口
而它的头已经进入
石器时代的门
总体而言,时间构成了《马王堆的重构》的核心主题,死亡(虚无)与尸体保存或“复活”(实有)构成了此诗最大的张力关系,科技则是促成尸体保存的关键因素。因此,死亡、保存、“复活”,以及科技文明构成了时间主题的变体。
二
佩索阿在《现代诗歌的任务》中写道:“现代诗歌的领域对我来说似乎是双重的,相应地,我们认为是它[不可或缺]的题材,或塑造题材的形式。”草树写长诗无疑与他所写的题材是对应的,而题材背后则是他的写作雄心。问题是他在塑造题材的形式方面做得如何。这里不妨把《马王堆的重构》与《太阳石》加以比较。应该说,这两首诗写的都是重大题材,而且它们都具有鲜明的民族性,马王堆与太阳石分别体现了中国与墨西哥的文明与智慧。太阳石是阿兹特克族的太阳历石碑,碑重24顿,高3.58米,于1497年至1481年雕成,发掘于1790年。图案中间是太阳神,四周是代表日月天地纪元的符号。1957年,帕斯根据此写出长诗《太阳石》,全诗不分节,共584行,最后六句和前六句完全相同,用形式的循环体现了岁月的循环,从而构成了一个“环形结构”。可以说,帕斯为他的《太阳石》找到了一个具有准确对应性的形式。
马王堆是1972年至1974年出土的利苍家族的汉墓。其中一号汉墓出土的女尸,时逾2100多年,形体完整,全身润泽,部分关节可以活动,软结蒂组织尚有弹性,几乎与新鲜尸体相似。这项防腐学的奇迹震惊了世界。草树诗歌《马王堆的重构》就是以这具女尸为核心写成的,女尸穿越两千一百年而不朽,草树则凭借自己的想象力穿越两千一百年,重构了她的出生入死以及穿越千年的漫长历程。全诗分7节,共153行。第7节中的句子呼应了第1节中的句子:
这不是清晨的敲门声,也不是
刚刚开始的埋葬:土粒和沙石不断
从上面落下,仿佛在棺材上发出
砰砰的响声……
这一头古老的猛兽,每天
都在吞食周围的青草和生物,我们
懵然不知。而你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
早早开始了筹备,像准备一场婚礼。(第1节)
古老的猛兽,每天都在吞食
周围的青草和生物。他们懵然不知。
他们步履匆匆。当他们看见这旷古的
葬仪,必停步,必张望,或者加入
这行列,在最终放下重负的时刻会听见
泥石沙沙的声音,犹如清晨的敲门声:
无论生与死,实有或虚无。(第7节)
这是第1节的开头和第7节的结尾。“清晨的敲门声”和“古老的猛兽”是呼应性的词语。“古老的猛兽”即死神,“清晨的敲门声”也来自死神。在这两节中,“古老的猛兽”没有变化,它表明人无论贵贱,时刻承受着死亡的威胁;“清晨的敲门声”则有所改变。起初它是被否定的,生命仍然处于持续状态。最后它成了一个喻体,诗人将埋葬别人(古人)的声音与自己将要听到死神的敲门声联系起来,死亡的预感充斥了剩存者(今人)的心灵,死亡成了一种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东西。古人之死是不可避免的,今人之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古人的尸体保存方法已经失传,难以破解,今人死去直接化为泥土。也就是说,古人只有死亡的恐惧,而今人还要承受消失的恐惧。这就与开头构成了一种富于变化的呼应,从而揭示了存在于古人与今人之间的生与死、存与亡的关系。但这仍从属于内涵性的范畴。可以说,诗人对所写的题材进行了诸多展现和暗示,但似乎并未找到塑造该题材的精确对应形式。
不过,草树也许并不乐于做一个刻意的形式主义者。正如艾略特提醒的那样:“如果一个作家由于精致的结构,而似乎失去了对事物进行简单描述的能力;如果他对形式的嗜好迫使他用复杂的话来表达本应用简单而恰当的语言来说明的事物,并且因此限制了他自己的表现范围,在这种情况下,对复杂的追求就不再那么健康了,而这位作家也失去了同口语的联系。”就此而言,草树并不是一个为了形式扭伤内容的人,也不是一个为写长诗而写长诗的人。也就是说,草树的长诗仍然是对生活的对应性传达,而不是把短诗拉长的产物。事实上,草树非常看重短诗,并且坚持把短诗的优势纳入长诗,这就保证了他的长诗具有与短诗一样的质地,可资为证的是,他诗歌意象的那种密度:
你已经回到了自身,回到一个
纯粹的意志:无论让考古学家们扶眼睛
拍大腿,还是令孩子躲闪,藏在父母腋下
怯怯地露出眼睛,你都不会改变。
一如每天早晨,锅子如期在厨房
发出声响。嘀铃铃。秘书在办公室
接到了世界打来的第一个电话
邮递员在窗下发动摩托车。第一缕阳光
照亮了建筑的胚胎上,闪亮的铜。
副市长提早两分钟走向会议室,以廉洁的
言辞,厉声斥责它包裹的贿赂。妓女
拉上窗帘,开始了一天的睡眠。产房传来
婴儿的啼哭。火葬场沉寂一夜的烟囱
又冒出袅袅青烟……
这节诗将女尸与现代人放在一起来写,前者的稳定不变与后者的变化纷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效果并非源于说教,而是借助意象对复杂世界的集中呈现,这足以说明草树的长诗是坚实的。不过,令我略感意外的是,草树这个性格缓慢、名字温和的人,却习惯于写高速运转的诗歌。《马王堆的重构》的创作时间为2011-9-21凌晨至午后,只有半天,而且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时段。这种创作速度促成了草树诗歌的词语变速。从上面所引的这节诗,不难看出其语速转换之快。草树的速度无疑来自他的激情,对诗歌的激情。这表明他骨子里是个具有浪漫气质的人,也表明他对这个世界拥有一种确定性的认识。我注意到,在《希腊古瓮颂》里,济慈用了很多问号:
这些人是谁呵,都去赶祭祀?
这作牺牲的小牛,对天鸣叫,
你要牵它到哪儿,神秘的祭司?
花环缀满着它光滑的身腰。
是从哪个傍河傍海的小镇,
或哪个静静的堡寨山村,
来了这些人,在这敬神的清早?
在我看来,这些问号体现了世界的复杂与神秘,以及诗人探询真相的意图。济慈以不确定的形式表达了人与世界相遇时的整体感受;而在《马王堆的重构》中,诗人似乎无所不知,这种强大的确定性可能简化了对象,使对象变成了诗人的代言人。至于语速问题,可与希尼比较。他写过一系列以沼泽尸体为题材的作品,被称为“沼泽诗”,如《沼泽女皇》、《惩罚》和《格拉伯男尸》等,都是短诗。其中前两个写的都是女尸,我估计草树写《马王堆的重构》可能受了这些作品的启发(希尼有部作品就叫《斯威尼的重构》)。但是他们的写法并不相同。以《惩罚》为例,希尼写的是一个因通奸被处死的女子,她的尸体在沼泽中保存了两千年才被挖掘出来。希尼借此对文明的暴行展开了反思,并对自我的灵魂进行了拷问。题材的沉重和反思的品格使该诗的行文异常缓慢。事实上,慢是诗人希尼的一贯风格,这是由他对情感的节制决定的。相比而言,《马王堆的重构》可能写得过于流畅了。如果从死亡这个变异主题考虑,有些地方可以慢下来,像诗歌最后一节写的送葬场景那样。就此而言,佩索阿的观点值得注意:“因此,首先必须提高组成抑制与自控的能力,只有这样,敏感性的提升,感受性的增强才能得到纠正,平衡,统一。”当然,我并非快的一味反对者,具体情况还要由相应的语境确定。比如,把现代人的生活那一节写得快是非常准确的。
尽管草树的诗风有偏快的倾向,却没有让我产生走马观花之感。我认为这得益于他词语的硬度。这种受速度驱使的硬度不仅让我读着感到过瘾,而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陪葬,那将是一个令人
日夜不能成眠的词。那一刻它还潜藏在
意志的暗箱里。而翘檐上空一轮孤月
映照着花格精致的窗户。更声传来,
洁白的窗纸轻轻颤动。
这节写陪葬侍女的诗之所以令我一读难忘,就是因为其中有钢钎般扎人的词语:“翘檐上空一轮孤月”,“洁白的窗纸轻轻颤动”,如此等等。就此而言,草树的语言是富于表现力的。
综上所述,广度、深度和长度侧重于整体,密度和硬度侧重于局部或细节,它们都是静态的,而速度则是在运动中呈现出来的一种特点,所有静态的向度都存在于快慢各异的速度中。草树的诗《马王堆的重构》拥有这些复杂的写作向度,它们彼此结合,形成了一个丰富的诗歌时空体,其中既有成功的地方,也存在着可以进一步协调之处。既然有《马王堆的重构》这样的力作为基础,草树的写作理应呈现出值得期待的前景。
五月二十六日
1
暮鼓是一个设置,用来发现
看不见的深邃,咂摸冥冥中的天意
和尚撞响晨钟
鸟儿和鸣
总有看不见的声音唤醒万物
站在什么山,就有什么山的高度
涉过什么水,就有什么水的境界
从我通向你的弯路
是注定的相遇,是命中的设计
是把一种存在送到另一种存在身边
这是抵达者的智慧
湿漉漉的树木是雨露的必然
而死是生的必然,从清晨奔向黄昏
我们艰辛一生的追赶
谁能不让我们变老,不让我们彼此离去
所以我们应该
在还爱得动的时候继续
爱和被爱
留下深深浅浅在一起的时光
甜蜜而真诚
瞧,正午的阳光正从我的眉梢离开
进入树下
我看见那照耀从地上的杨柳岸深入到地下
不必揣摩它们是否抵达那深层
把这副暖洋洋放妥
在身体每一部分
一起到那最后的庇佑所
2
大雪封门,白茫茫,都是凉意
而那身后总站着你——
母亲,你雪白的银发雪一样白
眼睛天堂一样深
深得一口井除了雪还是雪
而我除了你还是你
深不见底的人间
我无法抽身而出
包括生
我在生与死两个面孔间喘息
麻雀一样在寒冷中觅食
你的影子陪伴我
这之于我是否也是种获得
当我疲惫不堪
在睡眠深处,你试去我潸然的泪水
生与死一次次跃入黑夜
在每一个深度,潜藏着更深
不可企及的时刻
磨损着日复一日的日子
世界怎么掐头去尾
还是世界
雪地上,不死的种子渗入地下
那生长如此蓬勃地内在于我
在执拗的脚步里
我不知深浅地活着——
诸多悲欢无法穷尽
包括冷暖,包括幸福,包括爱恨
包括梦
梦多么无助,梦不过是一个绝望
更是一种希望
当阳光照耀,我醒来
母亲,你潮湿的白发浅浅地粘在
四方皆空的门楣
3
与时钟交换时间
一年又一年
空荡荡。仿佛一无所有
而我总会听到一种空旷的呼吸
咬着幽凉的嘴唇,我饮着热了又冷
冷了又热的修辞
数着一处又一处的墓碑
有时,会把自己也数了进去
阴晴不定的天空总有无法理清的雾霾
使云影无法清白
过度的发酵注定膨胀
诸多的欲望拒绝和解
石榴包裹着外衣,太多的隐喻在它的内部
二月枝头毛茸茸的嫩芽
透出根的深厚
我用宽恕理解深浅
不管命运怎样的拼写
曾留给我好兆头的晴天
什么时候想起
什么时候晴朗
4
一朝醒来,手掌还在原来的地方
菩提树与兀立的石头都不属于我。千里走单骑的马
不识来路。我唱起那时的歌
愿你找到我,愿我找到你——
至深的人还在
那座没落的村庄。他沉浸在少年的深处——
他寻找着,除了最初的萌动
没有别的一些什么
在废墟的后面,他握紧小姑娘细弱的呼唤
与纤薄的暮色
隐在一起
5
大雪如期而至
倾其自己的所有,在一个又一个空间
铺下深厚
天界的爱向我照临
沉默的宁谧,何其的超脱
我无须抱怨是否还有老地方
我有不倦的热爱
和尚未丢失的风骨
这正是活着的根源,通过雪的复苏
归来。多么可贵,这大雪
执著而虔诚,我无须分辨
曾经是哪一朵雪教会我
深或
浅
6
守着空腹,让它回到饥肠辘辘
让它趋于软弱
直到那被等待的喉咙取回渴念
直到一月回到二月
米与红豆回到滚沸的锅里
空出来的胃回到饱胀
脉管里的血,心跳,肺腑,眼神
风,清晨的街道
回到那时
太阳晒着石头,天空躺在海里
二月的燕子飞来
呢喃没完没了
拉开沉默的窗帘,呼吸着那时的呼吸
天空特别深
白云充满慈悲与忍耐
尘世的祝福和玫瑰像蜜糖
消费着人类的舌头
而你依然还在那时
清空我
再一次的百结柔肠
7
又到了张灯结彩的除夕
喜气往天上吹,像是又回到提着灯笼的童年
却再也没有母亲的年糕
而它粘住的旧时光是这么的亲切
现在它们又重回到我的身边
像河水流走又回溯的部分
每一个除夕让它们复原
我把一年又一年的琐碎说给母亲听
何时添了新丁,何时搬了新居
何时兰花又开了,何时我学会了容忍与宽恕
我知道,我的幸福就是母亲的幸福
而泪水只需压在心底
那些彻骨的寒凉就交给冰雪
还有那么多尘土里的日子
成为崭新
在每天的清晨
在每天的黄昏
打湿的鞋
站在路口
还有看不见的两岸与码头
还有我
准备耗尽的一生
每一个昼夜里都映出
我无终止的脚步
我虔诚的脚步
划着圆圈的脚步
我走着……
好像我没有到这世界之前
就已经在走
我穿过了:灰的,白的,深的,浅的
天上的云一样的
无数条歧路
来回滚动着自己的泥泞
必须告诉自己:
被我一天天去爱了的好日子
就在前头
8
众神驱赶鹅毛,仿佛只是一瞬
人间进入天堂,万物皆在白中,等那排山倒海
等那爆竹声声说出缄默的部分
雪白火红皆自然
悲欣皆自然
无限镜像里,清晨六点的钟声走向它的反面
不再碰响的琴
丢在哪一年里的哪一天
而旋律从未离开
它就在那里……
就像这场二十年未见的雪堆砌出深处的泪
有人说:在雪中死一次
有情与有罪浑然不觉
而头顶的雪正改变着方向
许多事物已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的还有我
我已回不去纯真的模样
站在纷飞里
雪有多洁白
我就有多渺小
9
像积蓄了一个很深的疲倦
庞大的节日打起呵欠
一些旅途还等在前方
提上鞋去与它会合
等车的男男女女不停地跺脚、张望
刚下过一场大雪
一些白还躺在没被踩踏的界面
啄食的麻雀从一个树丛飞到另一个树丛
221公交站牌与对面的市府大楼
沉默地对视
在某个瞬间它们都会脆弱
包括我
一生不过方圆几十里
我想向东千百里,向西千百里
像细白的云
更远
而那朵挂在光秃秃树杈上孤零零的雪
近得仿佛是我的
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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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柳又吐新芽,与我
一起数着春秋
山还是原来的山,水已不是原来的水
这一生的残缺、少不更事、荒芜、孤寂、遗憾、轻狂、愤怒
愚钝、挫折、错误、勇敢、天真、浪漫、爱欲
故作镇定与受尽坎坷
都是种种的定数
我看着它们蜜蜂样忙碌
从一个身体深入到另一个身体
流水带走
隐隐的作痛
天际涌来热乎乎的白云
盲目的理想主义
还是那么
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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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朦胧离开塔尖
宽大的海面笼罩住大一片的寂静
我们不在同一条船
我们在同一片海
我们都受惠于天地
无尽的恩典
沉淀着淳厚
直到我们的逝去
白云下
闪过我们的墓碑
罗曼史
藏在名字里
我们藏在
尘土
12
昨天和今天都易如反掌
而明天尚远
咯吱作响的脚步,走着走着就回到了昨天
儿时夏去游泳冬去滑冰的小水库
几近干涸
许多的记忆也浅了许多
就像12岁那年母亲给我缝的那件花衣裳
早已褪色
可温暖尚存在鼻息
我不敢去探问深土下的母亲
床的冷暖,想我时的感受
只祈祷——
向前的脚步
会在哪个不期而遇的夜晚
与母亲不期而遇
我曾不止一次地相信了那棵菩提树和那个座钟
你看
漫山的迎春花又开了
在无言的相接里
我们再一次
各自天涯
13
纸上得来终觉浅
猛虎细嗅蔷薇就像我身上的高烧都是病
你看,天很高也很沉
应有些清晨的露水粘着唇
应有一张脸近得能嗅到彼此的心跳
应有些销魂发生在瀑布边
应有一双手剥开石榴的外衣
应有些心痛,我愿意搂着它
应有一些刀疤在抚摸中结痂
应有些情结不能割舍
应有一些坍塌在绝望中颤栗
应有你,让我怀揣一颗
终生刻骨的心
2015-3-16
绘画的剧场
作词:高世现
画出夜不成寐,
梦停在猛虎蔷薇,
听风中柔情嗅梅,
灵魂芦苇。
繁华遁入水之湄,
你是蓝色表妹。
又一夜春风为媒,
你是不朽表妹。
光阴纵是浪费,
赢了满园芳菲。
我在飞,你在飞,
最爱良辰柴扉。
何来雨雪霏霏,
全为天地大美暖胃。
画出江山暧昧,
梦停在东吴北魏,
看酒中有口皆碑,
身心狼狈。
繁华遁入水之湄,
你是蓝色表妹。
又一夜春风为媒,
你是不朽表妹。
2015.02.23